他本来是个身体健全的孩子，但是懂事不久得了“虎舔眼”，因为没钱治，双目失明了。
　　 从此他进入了无边的黑暗世界，他感知世界的方法就只有听觉和触觉，只有在强烈的阳光下，眼睛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他才有些微弱的光感。至于颜色，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跟背着太阳不一样，赤橙黄绿青蓝紫，他是分不清的。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他还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的。那是在他失明前，他的母亲带着他到菜园上去，他看到围着菜园的篱笆上开着粉红的带着露珠的喇叭花，他用小手摘了几朵，还搓了搓，手掌变成了红色。这是他对颜色的唯一记忆。
　　 父母在的时候，还有照顾他的；父母死后，他就沦为一个可怜人。
　　 起始，他还能自己摸索着自理。但是当父母留下的粮食吃完之后，他的生活开始拮据了。那时候，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大都听天由命。那些有钱的瞎童，父母花几个钱给他们请个师傅来教他学算命，学拉坠琴，学唱小调，学成可以谋生。可李贵命不好，父母死得早，没人管这闲事了。
　　 你知道，驴是很好的劳动力，他能耕田、运输，也能拉磨。当地人喜欢吃煎饼。煎饼这食品好吃，但制作很费力。最费力的是要把泡好的粮食磨成糊子，然后才能用鏊子烙成一张张煎饼。村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没驴的人家就把李贵叫去了。李贵一人抱着磨棍，围着大磨转动磨盘。磨盘太沉，转几圈他便大汗淋漓，衣裳全湿透了。汗水不住地往下滴，就像小溪流水一样，不久磨道的地上就亮晶晶地浸满了汗水。这时候，地上摩擦力减少了，李贵推磨更加吃力。
　　 但是，为了活着，李贵不得不干。他对乡亲们感恩戴德，常说：“人家能用我，让我吃口饭，这就是恩呀。要是不用，我只能饿死了。”
　　 春节前是李贵推磨生意的旺季，因为家家都要磨面，办年煎饼。这家叫了那家叫，活儿干不过来，就只能晚上加班，常常吃了晚饭再干，一直干到半夜。累是累，但李贵精神很好，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给人家干活，除了管饭，干完后，人家还要给他几个煎饼，几块咸菜拿回家去。他为此很满足。只是一个残废人，没有任何照顾的，的确困难重重。
　　 于是有爱开玩笑的娘儿们或爷儿们，看着他那眯瞪眼的滑稽样子，不由得想从他身上找点乐子。“李贵，我给你介绍个媳妇吧，有个媳妇跟你一起睡觉，生个孩子，长大了干活，你就不用受这个累了。”
　　 李贵嘿嘿两声：“那当然好，可是谁能看中我这个瞎子。”他知道别人是拿他取乐，但是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尊严，也就从不生气，跟着大家一起乐一乐算完。
　　 地球天天转，李贵也围着石磨天天转。时间无情地送走了李贵的而立之年，又迎来他的不惑之年，再过几年就知天命了。他的头发先是花白，接着是全白。他的体力一天天衰减，他脸上的皱纹一天天增加，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双永远不见天日的盲眼。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未老先衰的人。他有时候手持木棍行走在胡同里，半仰着脸，双脚扫着地面，慢腾腾地向你走来。他总是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白坎肩，粗布的；腿上是补着好多补丁的深蓝裤子，也是粗布的。脚穿草鞋，或者露趾的破布鞋。他的脸色是死红色的，一双胳膊也是死红色的。他干涸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一对死贝壳，但近看可以感到他的眼皮还在动，就像正常人眨眼睛一样。他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当笑容消失之后，你会看到他那悲哀的表情。
　　 忽然飞过一个小土块，打在他的脖子上。他一惊，侧仰着头望望，只听传来孩子们嗝儿嗝儿的清脆的笑声，便知道没什么危险，于是释然地笑笑，好像孩子们用土块打他，那是喜欢他似的。但是同时他还听到一阵“啊——啊”地叫喊声，他能辨别出，那是东胡同哑巴大嫂的声音。他感到一阵快意，于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便又用脚扫着地面，迈着八字步，用棍子戳戳搭搭地走了。
　　 时光永是流逝，李贵也一天天地衰老，眼看知天命的时间到了。因为过度的劳累，李贵的腿出了毛病，大概就是现在说的脉管炎。他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在他，不能推磨了，就意味着生命走到了尽头。灯里没油了，这盏灯只能熄灭。
　　 要是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他可能还有生的希望，但是他光棍一条，无儿无女，尽管好心人有时送几个煎饼一碗渣腐过来，那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村里按照五保政策给他送点粮食，但是谁给他捣碓？谁给他到井边打水？谁给他做饭？
　　 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可怜人还有出头的日子！
　　 然而奇迹总是有的。
　　 这一年春节过后，元宵节之前，村里人还沉浸在新年愉快的气氛中。一些青壮年人在寻找着各种乐子，或排练节目，或放鞭放炮、敲锣打鼓。而这一切，李贵却无缘消受，他的腿很难走动，只能在家里待着。他现在头脑还是清醒的，作为人的感情还是有的，因此他尽管穷途末路，却还存在着生的希望。他已经在黑暗中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时光，他习惯了黑暗，只要一天不死，他也要活下去。
　　 然而怎样活下去呢？
　　 上帝对不幸者总是慈悲的，他真的将幸福降临到李贵身上了。
　　 这一天，门前忽然响起锣鼓声和喇叭声，还有噪杂的人声，接着是爆竹声。
　　 李贵很奇怪，他又不是军属烈属，也不是劳动模范，不会是送什么光荣牌的吧？
　　 李贵正在猜测的时候，大门被人推开了。一群人进了院子。一位脸长得像铜鼓的四肢短小的矮胖男人先来到李贵跟前。
　　 “大叔，你交好运了。”铜鼓脸说。
　　 瞎子笑了笑：“什么好运啊，我这样的废人。”
　　 这时一张干巴脸伸了过来，那人俯在李贵的耳朵上小声说：“大叔，这不是嘛，看着你困难，大家商量着给你说了个媳妇，是南乡的，叫她来给你做个饭，照顾照顾你。”他眼里闪烁着快活的光。
　　 瞎子受宠若惊，骤然紧张起来：“这……这……”那意思是：这不是做梦吧？
　　 是一个春风细雨般的声音：“大叔，这是真的，你不要怀疑。”
　　 他是出名的好孩子，叫梁小四，圆圆的白脸儿，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是村里出名的老实人。
　　 “大叔，你的媳妇在这里。”一位黄脸的女人牵着媳妇的手送到瞎子面前，“你摸摸这小手，年纪才三十出头呢，又漂亮又能干。大叔有福呀。”
　　 那媳妇戴着个时兴的已婚妇女戴的那种大绒帽子，低着头，挨着瞎子坐着。
　　 “你摸呀，摸摸这手。”黄脸女人拉过瞎子的一只手，新媳妇也主动地碰了碰那只手。瞎子惬意地笑了。
　　 “你再摸摸她的头。”黄脸女人又说。
　　 瞎子有点不好意思了。黄脸女人把他的手抬起来。新媳妇向瞎子歪一歪头，瞎子那枯树枝一样的手便触着了大绒帽子。但他不敢放肆，马上将手缩回去了。
　　 “要喜糖！要喜糖！”
　　 “要喜烟！要喜烟！”
　　 好多人涌过来，喊着，叫着，好不热闹。他们个个开心地笑着，像看耍猴儿似的。
　　 “你们看，新媳妇笑了。”人群中有人喊。
　　 新媳妇用力忍住笑，把头使劲地往下垂着，下巴颏顶到脖子以下的第一个扣子上。
　　 “逗逗嘴巴。”有人提示。
　　 新媳妇害怕了，要站起来的样子。其实，瞎子还真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那么办。
　　 这时候，前面提到的那个哑女闯进来了。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现出怒容。她朝着看热闹的人群“啊——啊——一”阵子，用哑语表示了不满。见人们正在兴头上，没人理她，她便转身挤出人群走了。
　　 铜鼓脸质疑：“死哑巴来干什么，扫兴！”
　　 屋里又热闹起来，像沸腾的水。
　　 这时候，忽然闯过一个黑脸汉子，后面跟着哑女。黑脸汉圆眼里喷出怒火，炸雷似的喊道：“混蛋！玩得痛快是吧？”
　　 大家愣了，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只见来者对着在场的人一阵乱打乱踢，一面吼着“滚，快滚！你们还是人吗。”包括干巴脸、铜鼓脸、梁小四、黄脸女人，大家都轰得窜出门去，新媳妇也撕下大绒帽子，露出男人面孔，跟在后面跑了。屋里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静悄悄了，只剩下哑女和黑脸汉。哑女只会“啊啊”，想表达什么表达不清楚，别人也不懂。黑脸汉对瞎子李贵说：“他们是耍弄你的，大叔。”李贵似乎也明白过来：“这好，这好，人都叫我得罪了哇。”他一脸的惶恐，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悲哀。她好像从美梦中醒了过来。醒后如何？他觉得陷入了无底的深渊，欲生无趣，欲死不得。
　　 此后李贵整日地坐在院子里，他家里吃的东西也不多了，有点粮食他也不能加工。他孤独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命运真是变幻莫测。大约过了三四天，那哑女来了。她带了一叠煎饼和一块咸菜，一进门就“啊啊”。李贵听出她的声音，便说“兄弟媳妇来了，坐吧。”哑女自然听不见。她卷起一个煎饼递给瞎子，又找刀切了一块咸菜递给他，“啊啊”几声便走了。
　　 瞎子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起煎饼来。不一会儿，哑女又提了一把暖壶来，给瞎子倒了一碗白开水，“啊啊”着端给瞎子。然后站在一旁看瞎子吃饭喝水。瞎子道：“兄弟媳妇真是好心眼儿呀。你那男的可不是个东西。”
　　 写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哑女。那年她男人饥不择食地娶了她，不久就厌倦了，要把她赶走，理由是她不会过日子，经常拿自家的东西往外送，其实他是跟前庄里的一个年轻寡妇搞上了。但他没料到，哑女也是个倔强人，怎么往外赶她也不走。她男人没办法，只好带着拐女人闯了东北。这里哑女就自己过日子了，一过就是十几年，至今单身。
　　 这次村里人耍弄李贵，她实在看不惯，便去请来了外号叫“天老爷”的王魁，就是那个黑脸大汉，把那些人赶走了。她知道村里人都怕“天老爷”。
　　 此后，哑女每天都来到李贵家，给他到井边打水，给他捣碓，给他做饭，给他缝补衣裳，给他做各种各样的家务活，还领着瞎子到处求医。
　　 于是村里舆论出来了：“哑巴跟瞎子搞恋爱了。”也有的说一些非常难听的下流话。这些，哑巴听不见，瞎子也没当回事。
　　 此事传到村干部耳朵里，书记华子尧说：“李贵失去劳动能力，有个人照顾也不错，可是，不能让他们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在一起生活，那样败坏社会风气，也违法。”
　　 妇女主任也是个热心人，她说“哑女过得也很凄凉，我介绍一下看，干脆叫他们领了结婚证，成为合法夫妻算完。”
　　 书记觉得也有理，就派了妇女主任去做这项工作。她先找到瞎子李贵，李贵喜之不得。但当她找到哑女商量这事的时候，哑女死活不同意。妇女主任不懂哑语，便找了好几个妇女，大家用手势表情劝说哑女。从哑女的表情手势上来判断，她只是同意照顾李贵，但不同意结婚。妇女主任回来跟书记说了。书记表态说：“这样吧，瞎子也是五保户，完全失去劳动能力，我跟支部里商量一下，给哑女点义务工，让他照顾李贵的生活。另外拿出一部分救济金给李贵，让他零花。这是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妇女主任把这意见通报了哑女和李贵，他们都用不同的方式对支部书记表示感谢。
　　 听说哑女一直这样照顾着瞎子，直到瞎子死去。有人说，他俩实际上已经结婚了，因为李贵快死的时候，哑女陪了他好几天，晚上也陪着。也有的说，不能往下流处想，哑女和瞎子都是正经人。到底真相如何，笔者没有机会深入调查，很难做出准确的结论。
　　 202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