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无风。
　　 朵拉躺在床上，浑身酸软无力。间或感觉呼吸紊乱，鼻子不通。该是感冒了吧，朵拉在心底暗暗下了定义。可是家里的药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吃完了，朵拉前几天还暗自庆幸，这一个月都没有生病，没成想，这世道……
　　 窗帘关得很严实，犹如一面肃静而庄重的墙，把这个小小的房间装扮成密不透风的港湾。朵拉心底是欢喜的，因了这样的密闭，会抛开这个繁华城市的荒凉，感受到一丝卑微的温暖。
　　 于是，也因了这密闭的空间，朵拉没有看到窗外四起的狂风。天，越发阴沉了。
　　 挣扎着起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暖水壶里见了底。朵拉牵扯起嘴角微笑，通常时候，朵拉只会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尴尬。比如在电梯里遇到陌生的人，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电线杆，所有在计划之外她无法把握的事情，她都只会傻着眼微笑。
　　 曾经有个男人因为无法忍受她无休止的漫不经心而抽身离开。朵拉在火车站台上一直看着他决绝转身离开的背影微笑，直到流下眼泪。那是两年之前的事情。因为这个男人，朵拉来到上海，在安妮笔下有着死亡气息的城市。而这个男人却在相处半年后独自离开，留下朵拉一个人，在这座欲望城市里游弋，朵拉只能报以微笑，对这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开始和结束的爱情。
　　 或者，面对爱情，我们除了微笑，便别无他法。
　　
　　 朵拉的眼睛是幽蓝色的，她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是她的主治医生杜离生的告诉她的。幽蓝代表美丽，但是脆弱。
　　 那个时候的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是因为那场爱情的终结让朵拉突然觉得生命的无常以及无法把握。她的思绪开始在这个城市里游离。偶尔从工作的十八楼露天阳台上往下望，会有想要飞跃下去的冲动。朵拉看不清楼底的街道上有些什么，可是飞翔的快感却在心底演练无数遍，并且让她兴奋。
　　 那个时候，她的眼底有闪烁的光。
　　 公司组织旅游，去了海边。上海其实是没有海的，他们去的是厦门。美丽得有些虚幻的城市，朵拉适应不了这样突然窒息而充实的感觉。她的生命力缺乏很多承受能力。
　　 是在到达厦门的第三天，朵拉一直走向大海深处。或许是感受到某种来自宿命的召唤，也或者只是咆哮着的海水的蛊惑。朵拉就这么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一直茫然而快乐地走向冰冷潮湿的海域。
　　 同事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海水已经淹没过她的脖颈。彼时的她，眼底是脆弱而忧伤的，可惜，没有人看见。
　　 是七月，朵拉记得很清楚。她在医院躺了三天，公司给了她半个月的假期。可是，只三天她就呆不住了。讨厌医院里一成不变的白色，放似她因了这次跳海事件在同事眼底酿造出一付软弱的清白。
　　 朵拉在八月底辞了职。开始呆在家里靠帮一家网络公司撰写软文为生。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邻座的小米突然凑近朵拉，朵拉闻到了她身上干净的味道，混合着海飞丝特有的清香。是个干净的女孩诶，朵拉想，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
　　 小米一直望着朵拉的眼睛，望向眼睛底下灵魂的深处，然后幽幽地说：“朵拉，我有些担心你，你去看下心理医生好不好？”
　　 朵拉于是知道，小米定是明白朵拉并不是辞职，而是被公司辞退，公司害怕这样一个有些微神经质的女子，会给公司带来负面影响。
　　 而朵拉，本就是漂泊不定的种子，她的不安无处安放。所以，离开，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同意接受公司半年工资的补助，朵拉以身体不能适应工作强度为由辞职离开。
　　 朵拉报以微笑，惊讶于小米敏感的同时，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直接而赤裸的关心，在朵拉二十四年的生命里从来不曾出现过。而第一次出现，便是面临别离。
　　 她就那样突然而突兀地想到了送那个男人离开时候的场景，朵拉记得，那个时候的眼泪是潮湿而温暖的，虽然一直往前走的他未曾看见。这次，不会再流泪了吧，朵拉问自己。眼底开始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是感激。
　　 她对着小米定定地说：“谢谢。”很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小米有些怔慌，阳光刚好从玻璃缝隙里挤进来，零星洒在朵拉长而直的秀发上，颇有一番不食人间烟火的滋味。或者，朵拉本就不属于人世呢，小米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所到之处已经失去了朵拉的身影。
　　 朵拉想，于是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关心着自己。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完全属于自己了，还属于这个只讲过一句话的同事，纵然是在离别的时候。
　　 你看，其实朵拉并不是完全漫不经心生活的人。她也有在乎的东西，只是有些偶然。
　　
　　 朵拉真的去看了心理医生。那是个眼睛里盛满阳光的大男孩。朵拉拿了一张他的名片，绿色的藤蔓绕过盛开的白色小花，细细密密好像一幅画一样。只是，这画好像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朵拉不知道。
　　 杜离生三个字印在名片的角落里，显得单薄却富有生机。朵拉心底想，真是个可爱的人啊。也许，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在朵拉眼底都是可爱的吧，这样想着的时候，也就不自觉微笑起来。
　　 一直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心理医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对她说话的：“你知道你的眼睛是幽蓝色的吗？”
　　 朵拉的微笑就这样被话语生生凝固在脸颊上，有讶异，也有惶恐。想要逃离，却无法移动半步。
　　 杜离生一直微笑着看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那笑，似乎从一开始就生长在脸上的，未曾消散。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呵，太过单纯，便会现出这样的无知来吧。她的世界该是一片空白才对，哪里来那么多比绝望还漫长的忧伤呢？
　　 杜离生看着她，渴望看穿纤弱身体下掩埋的灵魂，脆弱而凌乱。有些不堪流年的蹉跎，而且负隅顽抗。
　　 朵拉在来医院之前翻看了很多心理书籍，看到那些心理医生有些变态甚至恐怖的治疗方法，就暗自觉得其实心理医生或者才会是心理疾病最严重的人吧。朵拉觉得最无法理解的是，心理医生为了得到准确的信息居然对病人实行催眠术，那是相当违反自然规律，而且极为不人道的。
　　 可是，朵拉走了进来，把自己交付给这样一个陌生的，带有温暖气息的男子。在朵拉心底，这个男子才是最应该得到救赎的心理病患者，虽然他穿着高级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服。朵拉的世界太漫不经心了，连这样惊天动地的发现，她都只是稍微在心底掀起了一阵涟漪而已。
　　 而杜离生，他好巧不巧抓住了这阵心理活动的波动。也许是身为医生天生的敏感，亦或者这是上天另外一种安排。
　　 只是，朵拉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杜离生的出现而改变，依然漫无目的闲逛，依然时而发呆忘记时间，依然思绪游离。
　　 只是这又怎么样呢，朵拉记得杜离生说，这个世界，我们只有拥抱才会觉得温暖。那个时候的他没有看朵拉，他的眼底泛着光泽，是绝望。
　　 朵拉是在突然间觉得眩晕的，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她遇到了一个心理问题比自己还严重的心理医生。胸腔处有蠢蠢欲动的冲动，不知为何。
　　 杜离生说完这句话就叫朵拉去办理一些复杂的手续。朵拉开始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医院里穿梭往来，熙攘的人群里不小心有人踩到她的脚，她不呼痛，也不表现出凶恶，直愣愣看着人家，那人心底就开始纠结发毛，不停道歉后避开她行走。她不阻拦，也不回话。在电梯里再次，遇见那人，那人瞄了一眼朵拉手里心理科的各种单据，迅速移动身体，和朵拉保持远远的距离。
　　 朵拉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微笑爬上脸。
　　 杜离生让朵拉一个星期去两次，每次俩人都只是安静对坐着看书。杜离生不说话，朵拉便也沉默，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真正让朵拉无法沉默的是一天黄昏，太阳已经下山了，医院里也开始安静下来。偶尔连有人在门外走动的声音都可以辨别。稍微重一点的是男人，轻一点的是老人和女子，小孩的脚步声会比较活泼。
　　 朵拉因为这个发现心底开始觉得快乐起来，于是轻轻笑出了声。杜离生就这样安静的看着她，一直看向她幽蓝色的眼底。
　　 那是怎么样一种眼神哟！朵拉时常在想。那是温柔、纯净、坚定、富足的眼神。放佛就这样，和朵拉对坐着，就是一辈子。
　　 是一辈子呢！朵拉那个时候就是这样觉得的。这不该是一个心理病患者该有的神情。朵拉觉得有细微的幸福随着空气一起钻进毛孔里，开始肆无忌惮在她的皮肤深处流串。靠近心脏的胃部开始疼痛，细微的甜蜜的幸福的疼痛。
　　 朵拉嘴角上扬起来，她想，自己一定是爱上他了。爱上了自己的心理医生。只是因为他的一个眼神，她感觉到了比游离的空白更让人觉得幸福的事情。她的幽蓝色眸子里有流动的光彩，杜离生微微一笑，这光彩便流动得更快。
　　 朵拉开始在约定之外的日子里出现在杜离生的办公室了，她确信，她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抓住那些微小的感动，或者是卑微的幸福。杜离生仿若对她的行径也了然于胸，两个人静静听彼此心跳的声音，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傍晚。
　　 十二月，天空开始下雪。鹅毛一样，纷纷扬扬。
　　 朵拉维持了四个月的心理治疗面临结束。她的眼底突然多了浓得化不开的忧伤，比这个季节的雪更让人觉得揪心。
　　 杜离生，至始至终都没有对她使用过任何治疗手段，却就这样不经意闯进了朵拉单纯细密的心底。朵拉想，真是天意啊！
　　 那个时候，她相信天意。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天意都是软弱之人滑稽的辩驳之词。只是，那个时候的朵拉，还太过年轻。
　　 杜离生最后一次对她说的话是：“恭喜你，你已经获得新生了。”
　　 这话是在机场说的。朵拉送他和他的未婚妻离开，杜离生长长久久拥抱了她。那是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杜离生的手是温柔的，眉眼也是温柔的，连拥抱都是温柔的。胸膛处很温暖，朵拉赖着不想离开。于是，这个拥抱被无限制延长，直到朵拉听到浅微的略带不满的咳嗽声。那是杜离生的未婚妻。
　　 朵拉尴尬红了脸，微笑勉强挂在嘴角。杜离生刮刮她的鼻梁说：“你是我最后一个患者，从今天开始，我的心理医生生涯宣告结束了。”是的，杜离生去美国，深造经济学。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商人，因为他的眼睛可以蛊惑人呢！朵拉在心底这样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他蛊惑的呢？
　　 飞机划过天空的时候，朵拉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流泪。羽毛划过天空的声音，不是孤寂，而是绝望。上海这座城市，在寒冷来袭的时候开始整个脱落繁华，一如苍凉的暮色四合之时，失落的，薄云。
　　 这次，是真的在送别吧。送别了一场毫无理由的关于一个人的爱情暗战。朵拉庆幸，还好这场战争里只有自己。
　　 杜离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她，朵拉在搬家三个月之后偶然从以前的房东手里接过信来。
　　 杜离生在信里说：其实，你真是个简单却又敏感的女子。那天的眼光，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我也不清楚为何一向以清醒自居的我，居然会面对一个安静不染尘埃的女子，发出紊乱的呼吸。那是一种来自于黑暗的邀请。我们都在堕落。
　　 你略带娇羞的脸，让我有不可抑止抚摸的冲动，只是直到离开，我都没有这个胆量。你对心理医生的猜测其实是正确的。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自杀的倾向。那是在我做心理医生三年之后的事情，直到遇见我的未婚妻。她天真活泼，阳光温暖。相信所有的承诺和谎言。
　　 我曾经想，生命便是如此吧，在我面对它最为无助的时候将她带到了我的身边。我以为这就是爱情了。或者是因为我们的骨子里都拥有相同的劣根性，对生命无从选择的逃避，才会让我们误以为自己每次的改变都只能因为爱情。
　　 只是你，让我感觉如瓷娃娃易碎的你，让我觉得那样热切的想要展示自己的温柔。于是，我相信在内心深处，我是想要诱惑你的。
　　 朵拉，这是座充满诱惑的城市，可是你如此单薄，拿什么来和寂寞抗衡呢？？？？
　　 写这样的句子对杜离生来说是非常痛苦的，虽然朵拉看不到。但是她一定可以理解杜离生最后那无数个问号所代表的无奈。
　　 朵拉的抑郁症越发严重起来。身体开始有节奏有规律的生病。经常去医院，偶尔眼神会不由自主飘向杜离生以前的办公室。
　　 朵拉，她是天空中漂浮不定的云朵，无处安放她的脆弱和想念。她送走了两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于是，她的眼底，忧伤蔓延过绝望。
　　
　　 朵拉买来厚厚的窗帘布自己裁剪，然后去找了家缝纫店做成窗帘，细细密密的针线痕迹，就好像朵拉心底细细密密的伤痕一样。
　　 她把自己包裹起来，生病的时候会出门去。觉得空气稀薄，无处所依。已经是来年的三月了。桃花灼灼开放着，妖娆了几世的繁华。朵拉手上拿着一本刚从书店买回来的百花大全，眼底是颓败的寥落。她终于明白杜离生名片上缺少了什么。
　　 绿色的藤蔓一直攀爬寻找属于阳光的温暖，而那不知名的小花，居然是没有心的。无心，无关遗失。只因从未有过。
　　 此花，名为木莲。
　　 真美呵，朵拉想。只是漫不经心的朵拉开始学会化精致的妆容，嘴角上弯，轻轻微笑。还有，踩着高跟鞋挤地铁上下班。她始终未曾离开这个城市，就好比她始终不能离开这个尘世。
　　 多年以前因为谁，独自奔赴这座空城。
　　 多年以后因为谁，独自留守这座空城。
　　 只因，有心到无心。朵拉，她只是漫不经心路过这个城市的过客，却正好不小心被两个男人路过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