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母亲一定会在她独居的那套位于环城北路的两侧被群山和墓地包围着的公寓楼里回忆起那个特殊的、令人肝肠寸断和终生难忘的清晨——那是个昏暗炎热的六月里的清晨，焦灼的空气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如同神话里的幽灵似的被追赶得四处乱窜，而在将金色的阳光和令人百看不厌的风景遮挡在外的窗帘布后面，几只机灵的苍蝇在这安静的房间里飞来飞去，试图在满足自身的生存和食欲后，给这暂时和平的世界制造一点不寻常的喧嚣。就在那个连自作多情的诗人和自恃清高的风景画家都不愿意驻足停留的清晨，在那个刚刚睁开朦胧双眼就拼命赶着去工场赚那点辛苦钱的石匠们所厌恶的清晨，躺在睡梦里的母亲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惊醒，打开房间里的筒灯——这盏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已经为主人服侍多年的筒灯，如今看来已经面容憔悴、命若琴弦，但是在男主人的时而暴躁时而温柔的大手没有将它砸成碎片之前，它还是忠贞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给主人们提供微薄的服务——她异常惊讶地看到了她的男人冷汗直冒的脸庞，出于本能的关怀与体贴，她去洗手间拿了块干净的毛巾给他擦拭脸庞，却无意间发现了男人的嘴角已经奇怪地痉挛起来，似乎嘴唇边的筋脉已经被身后看不见的幽灵牵扯了过去。母亲在慌乱中摇醒了她的男人，因为她曾经听他的弟弟说起他早些年有患慢性心脏病的经历——尽管那时候母亲还没有认识他，但是她仍然对他弟弟的话深信不疑，就像她全身心地、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们老钟一家人似的，这种信任超过了她童年时对我外婆的信任，超过了她刚懂事时对追求她的男人们的信任——母亲担心别人口中说的心脏病会在那个美好的清晨不声不响地降临到她男人的身上，亦或演变成更可怕的心肌梗塞，她不想，她这辈子不想这种可怕的疾病和她心爱的男人沾染上联系，哪怕一丝一毫也不。她用力地摇醒了睡在身边的男人（从来没有人能遇见做噩梦之后还能睡得这样安宁的），试图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清醒的话，以排除自己多疑的神情；然而，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啊！太可怕了，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梦啊，我竟然梦见自己被人放进了棺材，被人抬着去举行葬礼呢。”听完这句话的母亲赶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似乎再不抓紧捂住就要让这个梦变成现实似的。“亲爱的，我不许你瞎说，不许你瞎说。这个是梦，不能信，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我外婆活着的时候老爱讲故事了，她是那个民国时代出生的女子，她和她的同代人经历和见证了我们国家跌宕起伏的历史，所以到了她的晚年，忆苦思甜般地追忆她年轻时的事就成了她临终前几年的人生乐趣。我童年时常常能听到外婆对我说，天上有个“故”，地上有个“事”，把天和地结合起来那便成了人间的“故事”；当然外婆的故事并非全部是虚构的，她除了讲想象的不存在的事儿外，也讲她自己亲身经历的或是从亲友之间听到的事儿，因此外婆讲的故事还是有一半的真实性的。然而梦境和故事却不同，梦境虽然是人的大脑意识里朦胧地看到或是通过某种虚拟的手段看到的“生活”片段，却是完完全全和现实世界背道而驰的。中国古代有周公解梦，上世纪的欧洲有个叫弗洛伊德的医生研究了人类的梦境，但是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梦境与他的人生轨迹划上等号的，母亲也不敢想象人间竟然会有这样离奇而荒唐的事。在那个昏暗炎热的六月的清晨，母亲仅仅知道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在夜里（准确地说是黎明时分，因为那时她完全看清了被窗帘布遮挡住的窗外微微升起的朝阳——六月的黎明真是来得太早太早了，以至于人们的睡眠时间都不得不往黑夜里使劲压缩）做了个古怪的噩梦并且被他自己的梦所惊醒，继而又沉沉地睡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干扰到他似的。母亲预感到这一天注定会成为她生命里不平凡的日子，因为她觉得她男人的这个梦很耐人寻思，要知道他平时可是不太做梦的，更别提是这种让他吓得浑身大汗淋漓的噩梦了。母亲是怎么知道他不常做梦的呢，这缘于他自己的讲述，因为我母亲是个很擅长做梦的女人，这样讲确实有点不怎么合理，搞得好像做梦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行为，是我母亲本人乐意要多多做梦似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母亲的做梦频繁其实是由于她嫁给我父亲之后才形成的，母亲的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常常和我父亲闹别扭，有时是她的错，有时是父亲的错，也有时两个人都有错，可是不论谁对谁错，母亲天生懦弱的性格导致她发生什么事以后总喜欢把情绪压抑在心里，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她是知道自己愧对父亲愧对家庭，导致每次闹别扭她只是以冷战的形式表现出来，从来不敢真正地和别人争吵。她和我父亲闹不愉快的时候就早早地上床睡觉，用被子盖住整个头——我们知道这种睡觉的方式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噩梦的，几乎百分百地应验——于是经常在夜里十二点钟，或是凌晨两点左右母亲就会突然地尖叫起来，嘴里嚷着：“那群狗，那群狗……在追我，狗在咬我，在咬我……”父亲已经习以为常了，在那个时刻他反而不怨她了，似乎非得要母亲做个噩梦，被狂暴的狗或狡猾的老鼠追赶一番，他的心理才能平衡。母亲和他离婚后，却没有把这个陋习改掉，将它带到了她现在的情夫身边，好像因为他俩冷战的次数少了，所以母亲晚上蒙头睡觉的次数也少了，结果当然是她的噩梦也没有以前和我父亲在一起时那么频繁了。然而，即便是偶尔来一次噩梦，她现在的男人也受不了，担心他的心脏会被母亲剧烈的叫声所震碎，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呀。母亲一边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一边去宠物店里和那些猫猫狗狗们打交道，因为她之前最害怕的就是狗，做噩梦看到的也几乎是一群狗在狂妄地追赶着要咬她，所以她增加和狗的接触，增加和狗的目光交流在一定程度上就缓解了自己害怕狗的心理阴影，那样即使再梦见狗的时候也不会半夜惊醒尖叫了。擅长做梦的母亲在对这个男人的爱的驱使下渐渐改变了自己做噩梦的习惯，因此当她得知她的男人似乎是沿袭了她身体里的噩梦因子后，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惊讶与恐慌，仿佛比她自己梦见了不幸的事故更令她焦灼不安。好在后来她还是拍拍自己的额角自信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不就是一场噩梦嘛，又不是真的。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母亲毫无征兆地发现她的男人钟大鹏死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他死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他死的时候，脚上几乎没有穿鞋子。他死的样子非常狼狈不堪又非常令人恐惧，整个身体是趴在地板上的，一条胳臂笔直地伸向了前方，眼睛挣得大大的，似乎临死前想要抓住某个人或是东西。客厅被搅得凌乱不堪，那张供人吃饭的桌子被推到一边，烟灰缸打翻在地，几张椅子东倒西歪——当事后警察过来取证时，他们将这些物件都拍了照，并在临走前告诉母亲，他是被人谋杀的。“谋杀”这个词几乎将母亲脆弱的生活意念击败，同样击败她的，除了钟大鹏的死讯，还有她的干儿子钟涛（钟大鹏和他的前妻所生）刚刚寄到家里的一封信，信是从上海寄来的，钟涛现在所生活和工作的城市，他在信里细致地询问了他的父亲最近的身体健康情况，此外没有一个字提到我母亲，仿佛她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局外人，擅自（有可能会说是非法地）闯进了他们父子俩的生活。母亲对他的行为举止已经见怪不怪了，既然钟涛不是她的亲儿子，她哪有权力要求他怎样对待自己呢？平时每逢钟涛从上海打电话回来，母亲都会第一时间将热乎乎的话筒递到她男人手里，然后假装在忙别的事情地将房门关上，让那老男人独自去聆听这嘘寒问暖的话。倘若钟涛写信回来，她也会原封不动地将信封和邮票都交到她男人手里，然后默默地注视着他乐在其中的表情。但是今天的这封信来得真不是时候，母亲在悲伤之余，在她痛哭得几乎晕过去之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还有一封信在她的卧室里搁着等待回复呢。
　　 就在一个小时前，距离钟大鹏被害也就半个小时光景的时间，我的母亲曾趾高气扬地走在她的小区楼道里，无限兴奋无限激动地向她的邻居们炫耀她家男人的“丰功伟绩”。对于她的无节制的炫耀行为，很多邻居是有目共睹的，那些与她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基本上形成了一种约定性的抵御方式，只要她们在住宅楼附近碰到我母亲时，都会以家里有事情忙碌脱不开身为由匆匆地从她身边溜走，因为那种无中生有的炫耀已经对当地的居民产生了非常恶劣的身心侵害，进而造成了附近的民众对她的强烈反感。起初还有外来租房的年轻人和当地的老太太会相信她，后来经过几次接触连他们也不信任我母亲了。有一次母亲约了小区里一位年纪长她十岁的王伯母去她家做客，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红酒，应该是长城橡木桶系列的——我没有亲眼所见，我是后来听她们小区超市里的某位收银员说的，因为母亲就是从她手上买的红酒——她将红酒瓶左右晃了晃，然后打开瓶塞请王伯母品尝。她边倒酒边告诉王伯母，这红酒是她男人的部下专门从法国带回来孝敬他的，这是国外原装的正宗红酒，在我们中国是买不到这种高档酒的，这之前她家一共有四瓶这种酒，前面三瓶她们夫妇俩自己喝了，留下这最后一瓶就是等着请王伯母她老人家来品尝的。已经被花言巧语捧过了头的王伯母似乎脑瓜突然断了线，都想不到拿过酒瓶去看看上面的标签，看那里的字到底是中国字还是外文，一再由着我母亲坐在客厅的桌子旁瞎吹嘘。王伯母喝了一口红酒，感觉这味道不错，继而又加入到给我母亲煽风点火的行列中去。几口酒下肚，她脑瓜突然清醒了，问母亲那老钟的部下怎么会那么厉害呢，居然从那个什么国家带回来那么好喝的洋酒，你家老钟是在哪里当官的呀？母亲似乎早就预料到这老太会提出这个问题，她早已经把答案装在肚子里了，她告诉王伯母，老钟现在已经退休了，他在退休前是平安保险公司的副总裁，年薪一百万呢。幸好此刻王伯母没在喝酒，要不然她一口抿在嘴里的红酒都可能呛到气管里去，出了事我母亲肯定罪责难逃。一百万，年薪一百万，王伯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是在别人家做客她又不能问出刁难人家的话来，只好当作没听清楚，脸朝着我母亲嘿嘿一阵傻笑。母亲好像担心她还要继续问下去似的，当着她男人的面自言自语道，不怕你笑话，王伯母，我们在乡下造了一栋五层楼高的别墅，装修也非常豪华，总造价要四百多万了吧。可是我俩在那儿住了一年多，感觉乡下的空气虽然好，但是别墅是独门独户的，没有邻居没有一个说话的人，确实又太孤单了，还是城里好，你看这房子虽然不大，可是周围有那么多邻居，走进走出也觉得热闹呢，你说是不？王伯母连连点头，随即停下手里的筷子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老钟，却发现他一声不吭，专顾着自己喝酒、吃菜，让她觉得有那么点古怪，看样子可不像是一家集团的副总裁应该有的做派呀。那天王伯母从我母亲家出来后，心里总觉得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滋味，可是又讲不清楚到底别扭在哪里。后来有次她女儿出门，闲来无事的王伯母牵着她外孙的手在小区里溜达，溜达了一圈后途径小区的超市，想起好久没聊天的林师母在想念自己，于是走进去和林师母聊天。她无意间想起在我母亲家做客的情景，便顺口感慨了一句：唉，这淑慧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呀。林师母听了便问道：是哪个淑慧呀？唉，还能是哪个淑慧呀？王伯母叹气道，是咱们小区的陈淑慧呀，就是那个大个子老钟的老婆，你不会没印象吧？接着林师母就呵呵笑了起来，王伯母唉，你怎么会和他们一家打交道呢，你犯糊涂啦？王伯母笑道，我哪儿糊涂啦？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人呢，集团副总裁，你听说了吗？这话差点没把林师母笑噎死，什么，副总裁？你是说那个老钟吗，你听谁说的？让那个女人出来先把欠我们超市的钱给还上，再去吹她的牛。王伯母疑惑地问道，怎么啦，你说她还欠你们的钱，有这回事？林师母说道，你要不相信，我去把我女儿喊出来对质。就在上个月吧，那个叫淑慧的女人到我女儿开的这家超市里买了一瓶红酒，听说是长城橡木桶系列的，唉，我这老太婆不懂这种乱七八糟的酒的名字，反正听我女儿讲是九十八块钱一瓶，应该是所有红酒里面最廉价的一种了。我女儿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买酒，反正和淑慧碰面的第一眼她就说自己身上没带钱，要先赊账；起初我女儿不同意，因为超市里从来没有顾客赊账的先例，可是这个淑慧竟然死皮赖脸地在人前哭了起来，边哭边求我女儿，而且哭相很难看。我女儿为了不影响超市的生意，被迫接受了她的请求，只是拿出一张纸，让淑慧在这里写了个欠条。淑慧拿着红酒走了，可是至今都没有把欠我们超市的钱给还上，王伯母，你评评理，天底下有没有那么厚脸皮的女人哪？难道，王伯母忽然感到她的心脏都要跳出了胸膛，难道她在饭堂上讲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她说她丈夫是什么集团的副总裁，她们家在乡下造了别墅，还有，还有她请我喝的红酒是她丈夫的部下专门从国外带来的，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林师母笑道，还集团副总裁呢，这牛皮就不怕吹爆了？她请你喝的红酒我估计就是从我们家超市赊账带走的那瓶，你要是不信，待会我让我女儿去货架上找出来给你瞧瞧。还有，你先别急着走，我还要告诉你一点，咱们小区现在还有几户人家不知道淑慧一家的情况，可能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还瞎吹什么集团副总裁，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吗？不就是个看大门的保安嘛，用得着这样抬举他？她说的话没几句真的，不但如此，连她自己的身份都是假的。王伯母惊讶地问道，你说什么，她的身份都是假的？难道她不是老钟的妻子呀？林师母站起身往超市货架看看，又朝着王伯母笑一笑，轻轻地说道：是他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