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入伏的头天，我的姑妈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面前全是姑妈的身影，耳边是姑妈朗朗的笑声。我睁开眼，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窗外的星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
　　 姑妈是父亲的姐姐，年轻时就定居在了西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父亲从朝鲜复员回来，在商业部门工作，把家就安在了姑妈住的那条小巷里。
　　 从我记事，姑妈就穿着大襟蓝布衣衫，黑色大裆裤，裹着绑腿，穿双黑布鞋，腰间系着灰色围裙，忙来忙去。姑妈个子不高，四五十岁的样子，清瘦，肤色较黑，发际线较高，喜欢仰头说话。姑妈没上班，是家庭妇女。
　　 可妈妈说，姑妈年轻时是个军官太太，家里房子很大，还有两个丫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似信非信，电影里的军官太太，都穿的漂亮，哪有像姑妈这样的？再说了，姑父一脸沧桑，头发灰白，解放鞋露着脚趾头，整天穿件发白的蓝大褂，在菜场里卖菜，对谁都唯唯诺诺的，哪像做过军官的样子。
　　 我问表弟：“姑父真是国民党的军官吗？”表弟不回答，而是拽着我来到了姑妈的卧室。一走进门，表弟就把门闩插上了。接下来，他打开衣柜，从被褥下抽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是姑父和姑妈年轻时的合影。姑父个子高挑，身材笔直，穿着一身黄军装，头戴大盖帽，腰间系着皮带，还挎着军刀，脚上是一双长筒黑皮靴，很是威武。旁边的姑妈，穿着缎面长旗袍，头发疏得溜光，戴着珍珠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小鸟依人般依在姑父身边。
　　 原来，姑父出身于大户人家，大学毕业后，走进黄埔军校做了教官。至于解放后，姑父是如何到商业部门工作，在菜场卖菜，父母也说不清。
　　 解放以后，姑妈也没去工作，还是姑父一人上班，养活全家八口人。姑妈有六个孩子，当时四个都在上学。全家人穿得都是补丁衣服，鞋子也常露脚趾头。至今还记得，大表姐上学时，手里总是捧着四分之一的冷馒头，边走边吃，那是她的早饭。瘦弱的表哥，像个小萝卜头，因为吃不饱饭，总是佝偻着腰，以致生活好转后，依然胖不起来，胃饿出了毛病，不到六十岁就驼了背。
　　 姑父有文化，是小巷里最有学问的人，为此，邻居们常请他读信写信。姑父一下班，邻居们就上门来了。姑父拿出笔墨，正襟危坐在小桌前，戴上老花镜，俨然一个帐房先生。姑父慢慢摊开纸张，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宣纸上写信，是竖写的小楷，字迹工整漂亮。
　　 邻居们写信，都是空手而来，从不带笔墨纸张，姑妈也不在乎，硬是挤出钱，给姑父买来纸张笔墨，让他热情地为邻居们服务。
　　 十年过去了，表哥和表姐们都参加了工作，也陆续结婚生子，姑妈也到了六十多岁。这个时候，姑父却患脑淤血瘫痪在了床上，需要人照顾。时隔不久，我祖母也瘫痪了，姑妈为不影响我父母工作，把我祖母接回她家照顾。与此同时，我的三表姐，也是姑妈的小女儿，要生孩子了。
　　 三表姐小时候发烧，烧成了肺炎，也烧坏了脑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成了智障者，为此，姑妈一直心怀愧疚，感觉对不起小女儿。三表姐的丈夫是山区农民，他与三表姐结婚后，一直住在姑妈家。可按当地风俗，女儿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不吉利，只能回婆家生产。姑妈为了不让三表姐离开，就让表哥在大门外搭建了一个临时房屋，让小女儿住进去生产。孩子一出生，姑妈就抱回了自己的房间。姑妈一边带孩子，一边照顾坐月子的女儿，同时还要照顾姑父和祖母。
　　 从那时起，六十多岁的姑妈，就承担起了抚养外孙的责任。可随着祖母去世、姑父去世、三表姐与丈夫也先后去世，姑妈没有了生活来源，她又不想拖累其他儿女，就去做了清洁工。这是姑妈生平第一份工作，就是每天早上，要把各处倒来的垃圾，铲进垃圾箱里。
　　 有好几次，我去看望姑妈时，她都在十字路口的马路边铲垃圾，弱小的身躯，常被人流所淹没。有一次，我站在树荫下，远远地望着姑妈。晨曦中，姑妈挥舞着铁锹，脸上淌着汗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姑妈弓身将垃圾铲起，再挺起身子，用力送进垃圾箱里。就这样，姑妈一次次地将身子弓下挺直，再弓下再挺直。地上的垃圾越来越少了，姑妈后背上的汗渍却越来越多了，直到布满整个后背。这幅画面，像一帧剪影，一直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来，每当遇到挫折时，就会浮现出来，激励着我前行。
　　 我问姑妈累不累，姑妈说不累，权当锻炼身体了。当时，姑妈已是近七十岁的人了，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去锻炼身体呢？
　　 面对生活的磨难，姑妈从未有过怨言，也从未无望过，总是把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笑容，用她的坚韧，用她的不屈，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冬。
　　 那天，姑妈铲完垃圾，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擦一把脸上的汗水，扛起铁锨和扫把对我说：“走，跟我回家去。”
　　 我们一进门，姑妈先洗漱一番，就为我拿出了点心和水果，说这是表哥表姐们给她买的。还说他们都很孝顺，就是反对她去工作，说表哥表姐们还说，他们完全有能力养活外甥。
　　 我说：“那您就不干了，又脏又累的。”姑妈却说：“我还能干，他们都有家，也都有孩子，为什么要去拖累他们呢？”姑妈停顿一下，望着窗外又说，“你三表姐走了，我要把她的孩子养大，才能对得起她……”说到这儿，姑妈抿着嘴，流下了眼泪，我还是第一次见姑妈落泪。
　　 那天中午，姑妈蒸了米饭，炒了两个菜，还要切我带来的腊牛肉时，被我拦住了。姑妈平日吃饭简单，开水里下面条，再下点青菜，然后加盐，拌上酱油醋就行了。今天已经破费了，让我感到不安。
　　 姑妈喜欢吃肉，尤其喜欢吃腊牛肉，一次能吃半斤。可姑妈舍不得买肉吃，更舍不得去买当时四五十一斤的腊牛肉。所以，我每次去看她，都会买上一斤，姑妈家没有冰箱，买多了也无法放置。也许，这种简单的生活方式，还有平和的心态，造就了姑妈的健康，身体无任何疾患，更无那些五花八门的富贵病，一直活到九十七岁，还是无疾而终。
　　 那十多年，是姑妈最艰难的日子，她硬是挺了过来，不但养活了自己，也养大了外孙，还供外孙读了大学。外孙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姑妈才从清洁工的队伍中退了出来。
　　 姑妈不工作了，却也不闲着，常去调解邻里之间的纠纷，还有家庭纠纷。姑妈心地善良，常与人为善，与邻居们相处得很好，我从未听她说过别人的不是，也没听见别人说过姑妈的不好。
　　 在姑妈的侄女中，姑妈还是喜欢我的。我上小学时，所穿的衣服大都是姑妈裁剪缝制的。衣服的款式新颖，合身，还有品位，我穿到学校里，同学们都很羡慕，都说非常漂亮，我心里那个美，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一旦想起，还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我从小长得个子高，八岁那年，比小两岁的妹妹高出了一头。那个春节，姑妈给我新做的衣服上钉了五个扣子，妹妹有意见，说她的衣服为什么只有四个扣子。
　　 姑妈笑着说：“姐姐比你高，衣服也长，扣子就多啊。”
　　 妹妹说：“那也不行，我衣服上也要有五个扣子。”
　　 面对不讲理的小侄女，姑妈哭笑不得，想了个万全之策，在妹妹衣服的两个口袋上各钉了一个扣子，妹妹一看，比我还多了一个扣子，才肯罢休。过后，姑妈说：“还是芳芳乖，这一点像我。”
　　 妈妈撇撇嘴，幽幽地说：“侄女像家姑呗。”
　　 当时，我挺开心的，我喜欢姑妈，更喜欢别人说我像她，何况，还是姑妈自己说的。现在想来，我根本就没有姑妈的气度，姑妈的豁达，姑妈的非凡毅力。我与姑妈相比，相差甚远。姑妈一直是我的榜样，值得我去学习。
　　 可这些年，我不是忙工作，就是忙孩子，再就是忙患病的父母，只到春节才去看望姑妈一眼。我告诉表哥，姑妈九十岁时，一定要告诉我，我要为她老人家过寿。可姑妈九十岁生日时，我父母都在医院里住着，表哥没告诉我，我错失了为姑妈过生日的愿望，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姑妈九十岁后，身体尚好，行动不大方便，表哥表姐们一直陪伴在身边。而我，还是以忙为借口，每年看望姑妈一次。父母去世后，我们一直瞒着姑妈。我去看姑妈时，她总要问起父亲，还嘱咐我说：“你爹爹打仗受过伤，还吃了不少苦，你们要好生待他。”我含泪点头。
　　 一年后，我再去看望姑妈，一进门，便愣住了。坐在床上的姑妈，神态，动作，说话声音都与父亲如出一辙。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流下了眼泪，旁边的妹妹也流泪了。
　　 转过年的四月，我又去看望姑妈。那天，姑妈躺在床上，一直盯着我看，大表姐说：“这是芳芳，你不认识了？”姑妈一个劲说，芳芳我认识，芳芳我认识啊，是我娘家侄女！姑妈嘴上说认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看。姑妈糊涂了，已认不出眼前的我，却永远记住了曾经的我。
　　 第二年春节，由于疫情，我没能去看望姑妈，想等到天热，疫情缓解了，再去看望她老人家，可还没入伏，姑妈就走了。
　　 表哥说，姑妈临终前不停地喊：“碾子，碾子！”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听完，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碾子，是我父亲的小名。如今，姑妈再也不用牵挂我父亲了，他们姐弟终于团聚在了天堂。
　　 今天，是姑妈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作为侄女，我要用这篇短文，来寄托我的哀思。回顾过去，我只想告诉姑妈，这一年来，我从姑妈身上明白了许多的人生哲理。也许，这就是成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