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脱贫攻坚大普查的时候，我刚好和村部苏秀春副主任同组。苏秀春在我们眼里似乎是一个存在感不强的人，他时常一个人踽踽独行，沉默寡言，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平时在下乡工作中遇见他时，我们往往热情洋溢的打招呼，苏副啊，你又来入户了啊，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他往往也只是腼腆一笑，涨红了脸，嗯的一声算是回应。
　　 苏秀春是名牌大学出来，大三的时候入党，2015年回到家乡加入了村委班子。一开始是一个人发现，后来大家就都发现了，自从加入村委班子后，不管什么时候，他胸前都佩戴着一个党徽，就像一个眼睛一样亮闪闪地嵌在他心口上。
　　 脱贫攻坚大普查一个星期的共事时间，我发现了解了许多事。不管我们进哪一户，就算不是他负责的片区，每户人家都跟他很熟，感觉他就是他们家中的一员，他对于他们每一家的鸡毛蒜皮事都了如指掌，张口就来，某某怎样啦，牛什么时候生牛犊，猪出栏有多少受益，小孩读到哪里了，成绩怎样……工作之余，话唠子的我总是叽里呱啦的和他聊天，许是受我影响，他竟然和我讲了许多关于扶贫的事。我没有想到他的内心世界竟这样的丰富纤细敏感，在我们看来原本不用花心思的事情，他竟然花费那么大的精力。脱贫攻坚大普查结束的那个傍晚，我们坐在丘力坳口休息，他和我讲了苏得果的故事。他叙述缓慢，时而还久久停顿，陷入沉思，故事并不惊心动魄，却深深地震撼了我，感动了我。
　　 “帮扶苏得果还不如说我一直在寻找苏得果，从找人到找心。”他以这句话开始了他的讲述。
　　 2019年的春天，帮扶配对重新做了调整。苏长寿的儿子苏得果又到了我手上，我把收集来的电话一一打个遍，又在不同的时间段，又反反复复打个遍，就是无人接听或者无法接通。总而言之，我就是找不到苏得果。
　　 我和苏得果原帮扶人乡中心小学黄老师联系决定，先入户勺子屯，然后视情况而定。
　　 黄老师说，苏得果不在勺子屯，前阵子在大化打工，现在联系不上，不知道还在不在大化。他那样哪算打工，蜻蜓点水一样，一下一个地方，混口饭吃而已。我从黄老师手里接过苏得果的扶贫手册，翻开一看，凉薄得很，就一个人，收入也很简单，就务工收入和低保。
　　 苏得果，18岁，一人一户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对苏得果是有所了解的。我和苏得果一家缘分还真是不浅。2016年，我分配到的联系户有一户就是苏得果的父亲苏长寿，苏长寿和苏得果两人一户，当时苏得果还在乡中学读书，我为了能见到苏得果，我常常特意选择周末入户，也去学校找寻，然事与愿违，从来就没有遇见过。勺子屯的人和学校的老师们都说，他不爱学习不爱劳动，像个幽灵一样地整日整日地晃荡晃荡。一日，我正在队长韦英家里坐着聊天，聊着勺子屯的事，聊着苏长寿一家的事。山脚田野边，腾挪跳跃着一个大小孩，他们说那是苏得果。我大喜过望，叫韦英招呼他前来。呼来呼去，苏得果磨磨蹭蹭扭扭捏捏地来到我们跟前，低着头，搓着衣角。韦英指着我对他说，这是你们家的帮扶人苏副主任。他愣愣地抬起头，只瞄我一眼就把眼神挪开，厚厚地嘴唇微微张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没有焦点的眼神茫茫游移，我上前两步，想靠近他说话，他嗖地转身跑开了。
　　 苏长寿整天在家中酗酒，每日醉醺醺地躺在大门口门背后的木床上。阴暗的光线中，又破又脏的蚊帐里，他整个儿好像陷进了床里，他和床好像陷进了墙里。我和勺子屯的邻居们站在床边喊他，他也不应。无声无息。若是没有阵阵酒气奔面而来，我还不相信，床上躺着就是个活物，就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久久，陷在床里、墙里的苏长寿会突然大吼一声，继而又沉寂无声了。这一声吼，着实惊悸到了我。他的妻子，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了。他也便塌陷进了墙里，沉进了泥土里，不想站起来了。苏得果便像尘像雾整日飘渺不定了。他们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家不像家，他们的一应事宜都是一直生活在菁盛街养老院里面的苏长福、蓝娥月照应着。家中没有吃的了，就打电话给苏长福，苏长福又打电话托人买来柴米油盐。他们的生活就在电话的托付之中艰难维系着。苏长福就是苏长寿的哥哥，苏得果的伯爷。蓝娥月是苏长福、苏长寿的母亲，苏得果的奶奶。在我四处打听他的妻子，筹划着要把他妻子找回来时，帮扶调整把他调出去了。不多久，村里人报告村部说，苏长寿死了。谁也不知道因何而死。死时没人发现，人们见他两天没有动静，再去看时，他便真的沉进泥土里了，真的沉寂无声了。
　　 我和黄老师在勺子屯的坳口，在春天柔稠的风中，一人一边手一起举着苏得果的扶贫手册照了移交照。这个缺了主人的移交照配上简单的文字说明，当晚就被提交到乡政府扶贫办，以兹证明，苏得果往后的责任人就是我了。
　　 从勺子屯回来第二天，我去八仙新区安置点移交我曾帮扶的三户搬迁脱贫户。队长韦英给我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是因我焦急上火而忽略的重要线索。
　　 我于是筹划着准备入户建兴安富养老中心。
　　
　　 二
　　 我非常重视这一次的入户，做足了准备，还邀请后援单位的韦副主任一起前往。
　　 我们要去建兴安富养老中心找蓝娥月，这个一家之主的女主人。
　　 我们带着大颗大颗落在我们身上的春天的雨水，从摩托车上滑下来，迅速跑进养老中心的大堂。我们一路问，最后在顶楼她儿子苏长福的房间找到蓝蛾月。苏长福的病是绝症，据说应该没有几日了，那个病，痛啊，半夜他嗷嗷叫，同房的人讨厌了，就拿着一把刀威胁着说，再叫，就杀了他。蓝蛾月害怕他被杀，一天到晚就在顶楼守着。
　　 蓝蛾月对我们的到来感激涕零。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蓝蛾月说，他要杀我儿长福。她很急切地领我们进房间。房间有三个床铺，只有两个床铺有人住。房间干净整洁，看得出，服务员是经常打扫的。蓝蛾月的儿子躺在正对着门口，靠着洗漱间一面墙的床上。他的上半身被枕头垫高了，微微侧卧，灰白的衣服和灰白的皮肤融为一体，乍一看，像一尊卧佛。但，佛是有饱满的肉感，有让人肃然的感觉。他没有。佛是不呻吟的，他呻吟。他的头歪在墙壁上，呻吟声从他的腹腔向胸口挤压，然后冲出喉咙，撬开牙齿，最后冲出嘴巴。呻吟声在房间里四处碰壁，应然环绕，加上不断新冲出的呻吟声，就变成了不绝于耳，整个房间就似一锅沸腾的呻吟。他的左腿根部到膝盖处红肿得像一个大粪桶。这个肿的重量已经超过了他身体其他部位加起来的总量。它像长在躯体里的可恶罪恶一样，一天天地蚕食着他的肉体和精气。他的眼神空茫，游移。我们站在床边那阵子，他倒是有几次能认认真真，定睛看着我们。他能对我们笑。很诚恳地笑，却凄惨得很。多数时候，疼痛是把他撕裂开来的，他的眼神又再度空茫游移起来。
　　 说这些的时候，苏秀春的声音低沉、压抑、沉痛，好像他陷进了他们的苦难不幸之中，他用全身心亲历着他们的苦难。他和他们共呼吸共悲切。在他停顿的时候，我没有插一句话，我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这个时候，正时午饭时间。房间里另外一个人端着一大碗饭，拖着拖鞋进来了。拖鞋吧啦吧啦的声音，引起了蓝蛾月极大的惊悸和不安。那是一个看起来好像要把全世界杀掉的人，周身笼罩着戾气。他瞧都不瞧我们一眼，坐在他的床铺上，闷头扒饭吃。他拿碗的手上还夹着一把类似水果刀的刀。
　　 蓝蛾月压低声音对我们说，就是他，他说要杀长福。他手上有刀。蓝蛾月焦灼地搓着衣角，全身神经绷紧，时刻警惕偷偷瞄着那个人。
　　 因他的到来，我们的谈话被迫中断了一小阵子。我正好抓住机会，把话题转移到苏得果身上。
　　 我说，苏得果会来这里看你们吗？
　　 蓝蛾月和苏长福同时说，来呢，前两天刚来。他们的脸上不自觉地荡起了浓浓的笑意。
　　 蓝蛾月指着苏长福说，得果是他带大的，他们都说这娃不行，懒，可对他伯爷还算好。常常来看他的伯爷。苏长福是在生病之后无法自理才去的养老院的。
　　 我稍微松口气，终于有苏得果的线索了。
　　 那一天的后来，我们聊了很多的事情，我没有问起蓝蛾月的许多痛苦往事。这个可怜的老人，看着儿子一个个的在自己面前永远离去，我怎能忍心再去揭她的伤疤呢。我重点聊的是她唯一的孙子，苏得果的现在和未来，他们家的现在和未来。未来总是让人有期许的，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她落寞，灰烬一样暗淡无光的眼神燃起了一星点的火花。苏长福空茫游移的眼神也泛起了光，就像晨光熹微。
　　 苏长福胸腔里冲出的呻吟声不再那么绵密，蓝蛾月的心神稳定到了自然状态。房间里有了话语声和笑声。生气和活力冲淡了那人身上的戾气。
　　 离开时，蓝蛾月一直跟着我们来到电梯口，我们准备进电梯的时候，蓝蛾月扯着我们的衣角，怯怯地微昂起头，深深地注视着我们，沉重地说，得果是我们苏家的命根子了，我们家就指望他了，请你们一定要好好扶持他，帮助他。她的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芒，泛着泪花。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秀春的神情有所舒缓。我明显看见他眼里有一股坚定的柔情，此刻闪着泪光。
　　
　　 三
　　 我到创业园乐宜电子厂找苏得果的那天，春天的阳光照耀得万物一片璀璨。
　　 我和门卫说明了缘由。门卫指着左手方一排厂房说，得果现在就在厂里干活。我听见吵杂的声音自那厂房里传出。我问门卫，我方便进去吗？门卫说，必须支持你们搞扶贫的啊。在门卫的带领下，我穿过一排一排正在热火朝天干活的人群，男男女女，成年人以上各种年龄段都有。苏得果没有在流水线上，没有在这一排一排的人群中。他在后方做比较重的活，搬运货物，整理仓库。我们在厂房后方的一个房间里找到苏得果。他正弯身用力搬挪一块大纸板。头发上，脸上，身上都是灰白的粉尘，有点“油头粉面”的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意义上见到苏得果。我一直以为他还是个大孩子的样子，其实不是。他身上有着那种做苦力男人才有的那种汗味，细密的汗珠在他稍有点胡茬的脸上慢慢流动，他的双手粗大厚实，还有手茧。他身上没有那种刚刚成年的人身上所特有的稚气未脱、信心十足、朝气蓬勃的气场。生活过早的在他身上注入了老成和木讷，还有一丝丝的游移不定。
　　 我们的临时办公场所是狭窄的门卫处。我把事先叫苏得果准备好的户口簿、身份证一一摊开在门卫处的登记桌上，拍照好之后就开始一一对照各项信息。
　　 你妈妈有回来过吗？
　　 没有。
　　 一直没有？
　　 嗯。
　　 你们有联系吗？
　　 苏得果神情暗淡，轻微地摇了摇头。
　　 苏得果的回答很简短。
　　 我又询问了他在这个厂里工作的一些情况。他刚来不久，倒还习惯，包吃住，工资两千。我问，工资两千够用吗。他有点迟疑，可以吧。了解情况后，我详细和他解说了各类有关政策，解说了扶贫手册上的各个项目细节，着重说了我们的脱贫任务。他嘴上嗯、哦地应着。没有提问，没有要求。如此这般之后，我叫他在需要签字的地方一一签了字。他写得很慢，很认真，一笔一划，那一笔一划像几条慢慢爬行的扭曲的蚯蚓。然后我们拿着户口簿、身份证、扶贫手册、政策宣传资料，并排站在一起，让门卫帮我们照了相。最后，我们站在辣辣阳光下，站在乐宜电子厂的大门口又照了一张相。
　　 回来后，我细细端详图片，阳光下的苏得果眯缝着眼睛，额头上皱出了一两条细纹，脸上的表情不是哭也不是笑，脸上肌肉奇怪地扭捏着，很不自然。他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整个身子瑟缩着，好像要躲开什么一样。
　　 我找到了苏得果，但我还找不到他的心，我担心他在乐宜干一阵子之后又不干了，又像尘像雾到处晃荡漂浮起来。
　　 说到这里，苏秀春久久停顿。然后他说，我们这地方六月六那天都有给小孩拉线招魂的习俗，尤其是这些群众们，就算小孩不在老家，在家的老人们也会张罗这个事。我入户遇见了，竟然也想这么干，筹谋着想给苏得果招一次魂。这个想法就像打地鼠一样暗藏在我心里，频频作怪，动不动就冒出来，又被我打下去。打下去了又冒出来。很可笑，对吧。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然后抓起脚边的一小块石头，抡起胳膊，用力地把石头甩向远方。他胸前的党徽也跟着动起来。
　　 我害怕他又飘忽不定起来，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有事没事常常给他打电话，给他发微信，或者到厂里看看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偶尔也说到蓝蛾月对他的期望。关于期望，我不敢说太多，我害怕造成他的负担。照顾他长大的伯爷苏长福，我更是不敢提。春天末尾的一场大雨后，勺子屯坳口的一面青山滚下巍巍巨石。勺子屯的苏周说，巨石落，不祥，苏长福恐怕是要走了。不日，就传来苏长福离世的消息。我一边常常联系他，又一边费尽周折，联系到了他妈妈，我经常把苏得果的近况告诉他妈妈，或者把苏得果的照片发给他妈妈看。我又经常和苏得果说着他妈妈的事，把他妈妈的照片发给他看。我不动声色地架设着一条亲情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