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完话，走出院长办公室，走出物理楼，走到路旁一个花坛旁，听见花坛里一个音乐播放器里，还在播放那支当前最流行的歌：
　　 你温柔了我
　　 我的心燃起一团甜蜜的火……
　　 温柔个屁！我狠狠朝花坛的石阶踹了二脚。
　　 几个路过的女学生见此情景，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咯咯笑了起来。好像我教过她们的课，她们认识我，见我有点不正常，都吃吃乐了：“这位张老师是怎么了？跟温柔呕气呢？”
　　 我真想打人骂人。
　　 在美国，我就打过人骂过人，那是一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往我住的公寓走，经过一个黑胡同时，一个黑人上来要抢我的背包，我下意识地飞起一脚，就把那小子踹了个仰巴叉（我小时候跟老叔练过几天拳脚），嘴里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想劫老子，瞎了你的狗眼！老子背包里除了几本书，啥值钱的都没有，你个大傻冒！”
　　 还有一回去听一位很有名气的汉学家讲座，当他讲到屈原时，说他不愧是伟大的爱国诗人，但却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不珍惜生命，颇有些软弱懦怯……
　　 听到这儿我呼地站了起来，不客气地反驳说：“教授先生，您不能脱离时代和具体情势，用今人的思维去衡量和评价一个二千多年前的古人。他的行为正是一种忧国忧民英勇抗争的壮举，几千年来一直为国人所敬仰和歌颂。（您纯粹是狗戴嚼子——胡勒！）”最后这句话我是用汉语说的。
　　 “大傻冒！”走出讲演厅，我又情不自禁的加了一句。
　　 大傻冒。难道我也是个大傻冒？只因为我说了那些话，今年申报教授又是政审不过关。院长说：“张恒，你傻不傻，就因为你嘴无遮拦，乱放炮，得罪了人，今年又没过。”
　　 我听得出来，院长说我傻，是说我情商低，跟美国那个劫道的黑人一样，都是个大傻冒。
　　 爱妻却说我一点不傻，就是太宁太倔，我说我深恶痛绝那些关系学人情学，我靠本事吃饭，凭我的学术水平教学水平，我够资格，他们就得给我评。
　　 然而，小姨子一见了我就不咸不淡不阴不阳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姐夫，你这洋博士，当副教授也当了八年了，也该整个正的吧。我们单位的两位局长，大专学历，党校研究生，今年都整了个教授级高级政工师。别以为你生活在太空里，不食人间烟火。”
　　 说完一挤眼：“八年啦！别提它啦！”又念了一句京剧念白，一转身走人了。
　　 爱妻说：“你别理她。她跟谁都阴阳怪气的。单位领导都拿她没辙”，又安慰鼓励我说：“亲爱的，你是国家引进的博士后人才，论文年年上一级刊物，教学年年评优。你会评上的。就是你今后说话得注意点。”
　　 院长找我谈话也说：“你是国家引进的特殊人才，是院里的骨干教师，领导都非常看重你，今年没评上，明年再继续努力。道路虽然有一点点小小的曲折，但前途是光明的。”
　　 然而，我却一点不知道，妻子曾背着我上院长家串过门。
　　 院长极其和蔼可亲，一边把妻子送过去的礼物（一块价值不菲的瑞士手表）又推回到妻子面前，依然满面笑容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有意要叫我进纪检委吧？”“当然不是。”“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先生是海归博士后，师从过诺奖大师，学院一直高看一眼，列为引进人才的骨干，他本人也很努力，论文成果教学水平也有目共睹。可是，他太不注意政治影响，竟然跟学生说前任市长（现在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在火车站前门花三千多万建的那个仿古牌楼是劳民伤财，是拿老百姓的血汗钱，为个人搞形象工程，捞取政治资本，学生中有一个女生，就是那位前市长的外甥女，那位副主任把电话打到了校党委。校领导怎么能不闻不问？”
　　 第二年妻子上院长家串门，院长的态度依然极其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亲手给妻子倒了一杯龙井，说是他儿子孝敬老爸的，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呷了一口说：“不错，真的不错。你品品，价格不菲，也值。”
　　 没等妻子说话，就带着十分婉惜的口吻说：“你那位先生脾气也真是倔强得很，他竟公然在课堂上批判起区政府来，说区政府扒旧楼建豪华新楼，是另一种形式的腐败，是拿老百姓的血汗钱，供领导个人享受。还把这些话发到了微博上，区政府领导气愤至极，找到了校领导，要求给个说法。学校叫他删除微博，挽回影响，去给人家赔礼道个歉，他竟然说他没有错，揭露批判腐败人人有责，是他公民的权力和义务。九条牛你都拉不回来他。你说今年这政审他怎么能通得过？回家好好劝劝你先生，以后切不可乱放炮，尤其在课堂上，与授课无关的话不要说。一个搞应用物理的博士，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啥？搞好你的科研，教好你的书，少整点里格楞，政审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妻子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一向对我体贴倍至，她去院长家的事，从来一个字不跟我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劝我几句，以后在公开场合说话注意点，别什么都说，影响不好。
　　 “行，以后我装哑巴行了吧。”我依然忿忿不平。却发现我去年发表在一家英文期刊上的一篇论文，被人抄袭了，竟然是一位副省长，我更加怒不可遏，先是发文在网上揭发，并扬言要上告。
　　 可是，还没等我上告，那位副省长的秘书，一个电话打到校党委，说我污陷省领导，性质严重，影响极坏。
　　 我又一次被叫到院长办公室。
　　 “你怎么断定人家是抄袭了你的论文？观点相同，提法相同，顶多只能说是巧合而已。还说人家剽窃。给领导造成了多恶劣的影响，你还坚持不承认错误。你到底想怎么样？”
　　 院长瞪了眼珠。我也瞪了珠睛。院长拍了桌子。我也拍了桌子。
　　 忽然房门被推开，校党委书记领着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我一眼认出（电视上见过面）那个瘦高个子，正是我揭发的那位姓吴的副省长，也是个海归博士。曾就读于美国哈佛大学，在耶鲁做过博士后。回国后在大学做教授，又做大学副校长，去年才被调任主管科教的副省长。
　　 “张老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位瘦高个子副省长，一进门，就连连向我拱手作揖，“张老师，我今天是专程来向你赔礼道歉的。我一个在英国剑桥的弟弟翻出了去年早些时候我写的一篇论文，没跟我商量，就整理发表了。没经你允许，也没加说明，引用了你的论文，你揭发得对。学术是不应该有半点水分的，更不允许有抄袭行为和现象。请接受我诚恳的赔礼道歉！我还会叫弟弟在刊物上发道歉信。”
　　 说着吴副省长向我深鞠了一躬。
　　 不不不……没没没……我一时间有点受宠若惊，嘴巴张了几张，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时吴副省长又对校书记和院长说：对于不正之风，就应该像张老师这样作坚决的斗争。只有净化了社会和学术空气，我们的科研事业才能有真正长足的发展，才能实现科研事业颠复性的创新。
　　 终于顺利地评上了正教授。走出物理楼，又听见花坛那个音乐播放器里，又在播放那支当今最流行最火暴的歌。
　　 忽然觉得这支流行的新歌，还真的挺好听。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了起来：
　　 你温柔了我，
　　 我的心燃起一团甜蜜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