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在他的文章《我与地坛》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当他问一个作家写作的目的是什么，那个作家说是为了让母亲高兴。看到这里，我突然泪流满面，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让母亲高兴过，反而让她为我提心吊胆。想起我所做过的事，我甚至连写这篇文章的勇气都没有。
　　 我排行老三，但在男孩子里却是老大，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我也享受过特殊的待遇。我姐弟四人，如果煮五个鸡蛋，多出来的那一个肯定是我的。逢年过节做衣服，我也是崭新的，至于弟弟，都是捡我剩下的破烂。可能是因为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养了我一身的脾气，处处占优，蛮不讲理，而且非常霸道。
　　 记得有一年冬季，去乡上赶庙会，我们的村子离那里很远，来回需要大半天。母亲赶庙会是因为有事，并非去闲逛。本来说好不带我的，由于哭闹，我死拽着她不松手，打我吧，又舍不得，最后只能顺从了。同去的还有村里两个妇女，平时和母亲关系很要好。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自行车，都是那种老式的二八自行车，很大，很笨重。那两个也一样，一人骑着一辆。去的路很窄，是乡间的生产路，她们没有带自己的孩子，所以骑得很快。母亲因为带了我，骑车不方便，只能推着走。远远地看她们已经不见人影了，母亲很是着急，有几次想骑上车去追赶，可刚一上去，车子摇摇晃晃，吓得她又赶紧下来。我坐在车前头，完全没有顾及她的意思，只想着热闹的集市，炸糕、油饼、瓜子、花生，这些馋嘴的东西早就在我的嘴里搅和了。一想到吃，我就不停地催促她，好像那集市要散了似的，我比母亲还着急。
　　 那时候的生产路，走的都是牛车，路上有深深的车辙印。骑自行车，最怕这样的路，车轮子要是陷进去很难出来，弄不好就翻车了。我不停地催促母亲，让她快一点，她也着急，就顾不得这些了。终于，母亲骑上了车子，我感到耳边生风，觉得很快就要到集市上了。那种自行车骑上去会很高，母亲不到一米六的身高，推起来都不容易，更别说骑它了。一上车就开始摇晃，我坐在前边又不老实，扭来扭去，车头便跟着一起晃动。眼看着车轮子直直的钻进牛车的车辙印里去了。男人要是在这个时候双脚着地，就可以把车子稳稳撑住。而母亲的腿短根本够不着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连人带车翻到旁边的水沟里去了。幸亏那是在冬天，也没有水，但沟沿上有许多杂草，特别是酸枣刺。母亲和我直直地扑上去，我的脸被划破了，手上也多了好多血口子，回头看母亲，跟我一样狼狈。血顺着她的脸颊开始往下淌，她没有顾自己，而是赶紧把我抱起来，我没有别的本事，只剩下大喊大叫，哭声震天了。
　　 母亲忍着疼痛，一个劲地哄我，叫我别哭，说到了集市上给我买吃的。我哪里管这些，先把自己的疼痛哭完再说。扶起车子，我依然还坐在前边，依然还在哭。母亲一瘸一拐推着车子还得往前走。我不记得什么，只记得她脸上当时有血，手臂上也有，着急让她顾不上去擦，一直就那样流着。即使这样，她还是不停地给我说好话，她把集市上可以吃的东西给我说了个遍，我才慢慢地把哭声停了下来。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个混蛋。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当他不听话的时候，我爆发出来的只是愤怒，却从来没有母亲那种宽容和慈爱。母亲答应我的，在集市上一一得以实现。她忙完自己的事，也找到了同村的两个妇女，然后说好大家一起再回去。可回去的时候，走到半路我又变卦了，母亲哄我时说，给我买一块熟肉，我吃完了炸糕油饼，突然想起来了。我的胡搅蛮缠开始发威，哭天喊地，只顾着自己的肚子，什么也不想了。没办法，母亲又气又恼，那两个妇女也被我弄得哭笑不得。用车子再推我回去，肯定不行，母亲只好让她们帮帮忙，在那里等等她，自己一个人走回去，来回可以快一些。我只盼着她去买肉，至于她们说什么，怎么做，我才不管。我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只顾自己，为了一口吃的，让母亲来回跑几十里。人小看大，养我这样的儿子真是倒了大霉。但母亲却没有这样说过，她总是说她上辈子欠我的，是来还债的。可就是欠我的，难道要让她还一辈子才算完吗？
　　 初中毕业，我不想再上学了，一个人跑到县城去做生意。我在一个商场看到有皮鞋柜台转让。老板说她要生孩子，顾不过来，我信了她的话，回家逼着母亲，给我取钱。那时父亲刚刚去世，家里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也就几千块钱。不过几十年前的几千块钱，也是很大的数目。我记得很清楚，那钱就存在农村信用社里，那个办事员是我们村子的，钱是通过他存的。存的死期，取钱的时间还不到，如果提前支取，利息会很少的。我那时已经昏了头，非要去接那个柜台不可，我哪里知道那其实只是一个骗局，要生孩子也是一个借口，柜台里的皮鞋全是假的。整整4000块钱，我接了柜台，一个月里，就卖出去三五双鞋，还被人家找了回来，说是假的，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商场开始催柜台费，我已经无力支付了。我想做生意挣大钱，结果却赔得一干二净。跟我回家的，还有满满一车用牛皮纸做的假鞋。我成了村里人的笑话，也让母亲跟着一起受罪，每天看着那堆鞋，卖又不能卖，穿又穿不成。我受不了冷嘲热讽，转身又跑了出去。几个月之后，等我再回到家里的时候，那些鞋，有的被母亲送人了，有的当柴火烧了。
　　 我说我是大混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很难想象母亲站在那堆鞋面前的心情，那些钱都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更何况还是和我死去的父亲一起攒的，那全是他们的血汗钱。我知道自己理亏，知道我对不起她，母亲没有说我，擦完眼泪后，她只有一个要求。她让我不要四处乱跑，叫我回学校上学去。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听过她一次话，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她对我作为她的儿子，感到了欣慰。
　　 我回到了学校，继续念书，每个月的生活费，又是母亲头疼的事。直到后来上大学，这其中整整七年，七年里我在学校没有饿过一天。除了生活费以外，还要交学费，我都不知道这些钱母亲是从哪里弄来的？等我毕业回家，家里已经家徒四壁，弟弟去当兵了，两个姐姐也已经嫁人。母亲一个人种所有的地，十几亩地，她到底是怎么忙过来的，很难想象？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回村时，远远看见路上有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在那里忙碌着，走近一看，原来是母亲。她是把麦子拉到路上去晾晒，整个人又瘦又黑，装满粮食的口袋她搬不动，她就只装一半。可装一半她还是搬不动，她就往车上拽。我忘不了当时的情景，也忘不了她看见我时满脸的笑容。我鼻子发酸，看着她额头上的汗水，我泪流满面。
　　 我上学的专业不好，分配到单位没几年就下岗了，后来在城市里结婚买房，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我真的没有给过母亲什么，直到现在，我的生活有时还要母亲接济。她把所有的地都栽上了果树，一个人浇水施肥，一个人忙忙碌碌。而我到处打工，也没有时间去帮她，等到果子收获的时候，她却把卖的钱都给我。我每次说不要，可生活中需要的地方太多，我又不得不伸手。每到这时，我就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她说她上辈子欠我的，可照这样还下去，还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是不孝，也是无能，我没有一件事做得像模像样，让母亲放心，让她跟我享几天福。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窝囊废，是个祸害，生我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
　　 我从来不敢给母亲说一声，叫她放心的话，因为我知道我就是说了，她也不会放心，况且我还做不到。即使现在她白发苍苍，依然还在为我操劳，地里的果树老了，她比果树更老。她已经干不动了，我想接她到我这里来，她不愿意。“多一个人多一份负担。我的儿子下岗了，没有经济来源，我不能给儿子添累。”每次我去接她，她都这样说，可她为我操劳一辈子，为我吃苦受累，又跟谁去说？
　　 我对不起母亲，作为儿子，这辈子享受她的疼爱太多，现在想来真是没有资格。有时候真希望时光能重来一次，让我跟母亲再多待一些时候，再多经历一些事。我一定像个儿子，不惹她生气，不让她为我操心。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所以我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母以子为荣”，我需要顶天立地活出个样子来，给母亲脸上增光，让她多点笑容，多些开心，跟着我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我能做到吗？72岁的母亲，还能陪我多久？我这个儿子还能再叫她几声？我的母亲，我的妈妈，你能原谅你的儿子吗？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开始，让他出人头地，以后好好孝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