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妻子说，小姑要带着奶奶来上海，我激动和期待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奶奶走进我们家，那种感觉和春节回家前夕的心情非常相似，急不可待。
　　 其实这位奶奶是妻子的奶奶，就血缘关系而论，并非我的亲奶奶，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纽带，往往不仅仅局限于血缘，血缘并非唯一能建立亲情关系的媒介。自从十多年前和妻子谈恋爱时第一次去妻子家见到奶奶，就被奶奶慈祥和蔼的样子所深深触动。我的小脚奶奶在我初一的时候去世了，而我的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在生产队一天三次的批斗下，带着一身的病痛、满心的屈辱早早离开了世界，所以人们所说的隔代亲，于我而言是非常稀罕的东西。二十多岁，突然又有了一位如此慈眉善目，且对我疼爱有加的奶奶，内心里的亲情感便不由得自己，越来越浓了。因此，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位奶奶早就是亲奶奶了。
　　 记得我第一次去妻子家的时候，按照我老家的规矩，走亲访友，特别是家里有老人的，千万不能空手而去，这是很失礼的。虽然我当初才工作没多久，手头也不宽裕，但想到这个规矩，便拉着妻子（当时是女友喽）给奶奶买了两份礼盒，奶奶为此念叨好几天，怪我们浪费钱财了。此后至今十多年了，每次回家，当我们拖着行李，或者开着车子到门口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远远看到坐在门前大青石上眺望的奶奶，她似乎能预见我们的到来，或者说她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到来。而每当我们下车，她便总是第一时间拉起我和妻子的手，招呼着进屋，期间还一直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累吧？可真是远……”因地域饮食差异，我其实一直很不习惯喝粥，但妻子家一日早晚两顿饭基本都要喝粥。奶奶得知后，便换掉了我的粥，改成了荷包蛋，这一改，便是十多年从不改变。时至今日，我每次回家，等我每天早上睡眼惺忪地走出屋门，奶奶似乎就守在门口一样，摇摇晃晃地第一时间走过来：“举啊，洗洗吧，洗了吃饭，鸡蛋给你煮好了……”
　　 我曾私下给妻子抱怨过：“奶奶的荷包蛋怎么不放盐呢，其实我老家的荷包蛋是放调料的，也放油的，这啥也不放的白水荷包蛋，实际上我不大喜欢吃，有点腥味……”妻子略带惊讶地回答：“切，你们那都啥吃法啊，那你给奶奶说去吧，我才不说呢。”不过我至今从没给奶奶说过这话，白水荷包蛋，我已经吃了有十多年了，每次回家三五日，日日早餐都吃。平心而论，每当我吃那碗足足有三个荷包蛋的早餐时候，我都会有万分感慨，岁月更迭，我在长大，我的长辈在变老，甚至离去，这荷包蛋，我吃一次少一次，得珍惜啊。
　　 奶奶今年八十六岁了，她一生出过最远的门，就是山西大同了，除此之外，好像很少走出过老家的小城。奶奶虽然已经进入耄耋之年，但精气神却出奇的好，腿脚也方便，至今在老家依旧自己做饭洗衣，甚至还帮着孙媳妇收拾收拾家里，人们常说，老人健康，是子女之福，确实如此，人老了，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仅仅是自己的福气，更是孩子们的福气，我想，这肯定是用此生和前世的善缘，修来的福分。
　　
　　 二、
　　 奶奶到达上海的那天正好和我从山东出差回沪的日子重合了。我因工作不得已，没法改签车票提前回来，但为了能接奶奶，我只能预定一大早从山东返沪的高铁。下午三点半我提前到家了，妻子给我做好了饭菜，我匆匆忙忙吃完，便带着妻女一起，驾车往高铁站去。
　　 奶奶乘坐的高铁是下午五点多到达虹桥站，我们提前了一个小时到了车站的到达口。妻子盯着出站口络绎不绝的人群，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左一圈右一圈地转，女儿更是异常开心，骑在我的脖子上，叽里呱啦地唱着新学的几首英文歌。
　　 下午五点半，奶奶她们乘坐的高铁进站了，待出站的人流慢慢变少，奶奶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出站口，花纹底色的衬衣，一双方口鞋子，脸上完全看不出一点疲惫。也许是初次来大城市，老人家心理也激动不已吧，相反有些精神奕奕，看见出站口栏杆外面挥手的我们。奶奶也朝我挥了挥手，笑容之下，尽是爱意。
　　 回家的路上，奶奶时而隔着车窗望着高架路两侧的高楼感叹，时而盯着坐在身边哼哼呀呀唱歌的重孙女，莫名地笑着。我在前面开着车子，听着她们的笑声和聊天，深觉“三尺车厢略显局促，四世同堂温情似海。”
　　 考虑到奶奶年纪大了，第一次坐了六个小时的高铁。虽然她不说累，但一定也是强撑着的，所以当日大家早早休息，次日也没选择外出，而是在家和小区周边走走，以作休整。第三日开始，我请假三天，依照计划，我们吃完早饭，一家老小四代人，朝着江南古镇“乌镇”出发了。一路近两小时的车程，车外江南细雨蒙蒙，车内欢歌笑语不停，有此氛围，作为驾车人的我，也是满心欢喜，兴致勃勃，不觉间车子已经驶进了乌镇的青石板路上。
　　 进入乌镇，即使是车子行驶的路面，也大多是青石板铺就，白墙青瓦的仿古风格建筑整洁林立于路两侧。因是细雨日，路上行人并不多，但颇显悠闲，有不少人甚至不打伞，就在雨中淋着，散漫地走着。卖古玩字画的店铺开着门，隐约可见里面斜依在躺椅上的老板娘望着路上的行人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听不到车辆的鸣笛声，也鲜有商贩的吆喝叫卖，似乎有种走进了乡间野道的感觉。见此景我不禁抑或，我是不是走错路了？但看导航确实没错，遂继续往前，三五分钟后我们被导航带进了景区入口旁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子，乘电梯到达一层，留下其他人暂时守候，我与妻子打伞去景区接待处办理门票和住宿。
　　 景区接待人员十分亲切，随和异常，大有“受到服务”的感觉，为此我笑言于妻子：“这才算真正的‘顾客是上帝’的服务嘛！”说笑间返回去接奶奶他们一同进入。
　　 我们办理的是乌镇直属的内部酒店，与门票属于套票，所以酒店就在景区内部，虽然价格偏高，但位置自然最佳，设施服务也很不错。且从门口到酒店，有二十四小时接驳车子随时可以打，免去了拖着行李东跑西跑，汗流浃背的烦恼。
　　 因我们一行五人，所以定了一个套房，一个单间，先带奶奶他们到套房。房间客厅不是很大，但沙发、电视、洗手间等一应俱全，客厅左右两侧两个卧室，主卧单独带一个洗手间，内有茉莉香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洗面台上的洗漱套装显示出颇有档次的感觉，特别是实木，上有烫印“乌镇”字样的檀木梳子，让人颇生喜爱。奶奶进屋，先将屋子各个角落看了一圈，边看边嘴里念叨着：“这房子一晚上得多少钱啊？”我们知道奶奶又心疼我们花钱了。
　　 安顿好行李，稍作休息，我和妻子便带着奶奶，一行六人，走出酒店，按照酒店提供的游览图慢慢悠悠地走了起来。其实我和妻子女儿在前一年有来过一次乌镇，所以对里面的大体路线稍有了解，因此基本上是我在前面抱着女儿带路，妻子在后面挽着奶奶胳膊紧随其后，虽然有细雨不断，但反而增添了不少烟雨江南的味道，似乎空气中都充满水分，让人心情舒畅万分。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拍拍照，看看乌篷船，不觉已然夜色朦胧，华灯初上，最后伴着夜色，我们乘舟车溪，看两岸灯火，听浆打水声，一天的疲乏顿时减去了许多，女儿在我怀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奶奶望着船侧远处不再言语，妻子用手机时而拍拍前方的景致，时而切回镜头，拍拍船舱里的大家，种种，都给人一种难得的静谧感，我想，这可能就是一种安详吧。
　　 当日在车溪畔，以桐乡农家菜做饭餐，然后步行回酒店，早早各自歇息。次日晨起用完早餐，继续游览西栅，兴致不曾减少，待夕阳初照，我们乘接驳车到景区门口，结束了两日的乌镇游览，驾车直奔沪上。两日间，八十多岁的奶奶全程跟着我们步行，却不见丝毫疲乏，回去的路上，依旧时而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时而与车内的大孩子，小孩子说长道短，嬉笑声不绝于耳。坐在奶奶身边的小姑还时不时“调侃”奶奶：“妈，你这次回家可有的给你那些老姐妹‘炫耀’了哈，她们有的连省城都没去过呢，你这一下子又是大上海，又是大江南的，哈哈。”奶奶听着，笑着，最后回一句：“那是，那是！”言语中听得出几分自豪。我在驾车的同时，听着他们的对话，感慨于奶奶身体如此硬朗的同时，更打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慰感，遂以余光看身边的妻子，发现妻子恰在望着我，神情与我酷似。
　　 乌镇回来，次日我去上班“补作业”。让他们在家稍作歇息，但他们也没闲住，跟着妻子去了附近的体育公园，我本想埋怨妻子“公园有什么好玩的！”但回头想想，那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虽然不是旅游之人的打卡之地，但绝对是一个放松的好去处，便也“闭嘴”，心想，只要他们开心，就是达到目的了。便发信息给妻子：“晚上早点吃饭，完了我们带奶奶去外滩看看夜景吧。”妻子秒回：“好主意！”
　　
　　 三、
　　 外滩，南京路，陆家嘴等这些地方，基本都是旅游来沪的必经打卡之地，考虑白天人太多，行车诸多不便，所以选择晚上去，不失为最佳选择。
　　 我们一路沿延安高架，过黄浦江隧道，先直抵陆家嘴。将车子停到一地下车库，遂牵手挽臂，行至东方明珠脚下，再到环形人行天桥之上。这里是观陆家嘴的最佳之处。前方有东方明珠全貌近在咫尺，仰头看全貌，明珠色彩斑斓，绚丽异常，回头，身后有六百多米高的上海中心与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两座摩天大楼遥相呼应，如两只巨人的臂膀、直指云霄，夜色里似有云雾绕于其身，如梦似幻。天桥之上的男男女女们将手机举过头顶，互相拍照，更有许多摄影爱好者，将手里的单反快门，按地咔咔作响。我们带着奶奶前后观赏良久，然后下桥，再驾车往外滩，站在黄浦江畔、外滩的观景台之上，听江上轮船的汽笛声略过，看对面如林的摩天大楼上一道道激光灯制造出的幻境，我为我做出的这个夜游沪上的决定感觉十分满意。不过奶奶在此全程中，几乎很少说话，甚至是沉默的，她匆忙的目光来回穿梭在这片令她陌生而不真实的夜色夜景中，脸上似乎有点不可置信的表情。只有在我和妻子喊着“奶奶，看这里，看这里……”的时候，才略有“羞涩”地朝着我们的镜头笑一下，然后这一个个瞬间，被我们“收进”了自己的相册里。这一夜，我们给奶奶拍下了许多最美的照片，照片中的奶奶，时而看着彩色的沪城，时而远眺着远处的高楼，时而看着手机前面拍照的我们，略有疲惫的脸上，似有惊讶，似有错愕，还有难以发现的满足感。
　　 奶奶在上海待了四天，期间，除了陆家嘴，外滩等游人必经之地之外，我们也带着她也去看了淮海路上的繁华与时尚，看了法租界一带各个国家大使馆周边的肃穆与庄严，更在奶奶的要求下，看了我们公司和公司楼下的边边角角。看淮海路，奶奶似乎没有兴致，看法租界，奶奶显得对这一切充满陌生，只有到了我们公司和公司楼下的时候，她早已疲惫的脸上顿时发光了一般，精神百倍地来回观望，嘴里一直念叨：“哦，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你就在这里上班？好，很好啊！……”后再将目光来来回回好几遍，似乎要用她布满皱纹的双眼，把这一块儿整个装进去般“贪婪”。我深知，这就是亲人，和亲人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东西，我想，或许奶奶的这趟沪上之旅，最想看到的地方，并非江南古镇，也非沪上美景，恰恰是我、她唯一的这个孙女婿打拼“江山”的根据地，想到此，我不禁双眼发热，感慨万分。
　　 四天后的清晨，奶奶在小姑的陪伴中，踏上了北去的高铁，返回了她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城市，不过这天，我并没有能去送她们，准确讲，我是被奶奶逼着去上班了。奶奶说：“这些天已经耽误你太多工作时间了，送啥送，我们打个车就去了，可别再耽误工作，你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千万别送……”执拗不过奶奶，我只能早早背着包去了公司。可能是时代使然，让一个女人变得分外刚强，奶奶就是这样要强了一辈子，她说什么，必须顺着。我深知，这一天，我只有准时去上班，她才能安心。
　　
　　 四、
　　 能让耄耋之年的奶奶因我与妻子，而有机会走进沪城，走进江南，实话讲我很欣慰，我想妻子更是如此。妻子几乎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能对奶奶有所回报，其实更是妻子藏在心里最深处的心愿，只是迫于诸多客观原因而不愿意提及罢了。此次能如愿，准确讲，并非我们圆了奶奶的愿望，而是奶奶圆了我和妻子的愿望，事实上奶奶最大的愿望是亲眼看看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孩子们的真实生活，而并非走进大城市，目睹江南景。
　　 奶奶来沪几日，让我和妻子倍感温馨，有家人陪伴在身边的日子，对我和妻子而言，是一种极尽奢侈、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人在江湖，纵然心怀反刍之心，但现实往往容不得去做一些本该或本想去做的梦，这或许是一种莫大悲哀，所以老话说“父母在不远行”，实际并非远行之错，而是远行者，诸事必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慨叹万分。
　　 奶奶在这几天中不止一次地念叨她打扰了我许多的工作，言语中颇有不安和感谢的意思，但奶奶可能不知道，在我和妻子的心里，却恰恰感谢她的到来，感谢她能给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能把梦变成真实。虽然只有三五日，只是一转眼，只是一次而已。希冀来日方长，还有下次，还有更多挽臂漫步的时光，那是一种温馨，是世上最温柔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