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醒】夕阳西下(散文)
娘靠窗望着夕阳发呆,浑浊的眼经风一吹就会流泪。哎呀,年纪大了,干不了活,每天吃现成的还有什么可哭的?她忍不住又开始嘲笑自己。低下头,她慢慢地从衣兜里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年轻的时候生活那么苦都不哭的嘛。说到年轻,如果能够重新年轻一次,该多好!
年轻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三个孩子。她们饿了吧?哭了吧?大的会诓小的么?这么一心焦,肩上的担子倒不显沉重,腿儿一步追一步,积极向上地过日子。
那时候多好啊,男人脾气不好也无所谓,只要每日把女儿搂在怀里,听她们一声声地喊娘,日子再难也能熬下去。
吃饭的时候,男人醉了酒,又拿筷子砸她。她完全可以躲开,但是她并没有躲,她不会让筷子砸到躲在她身后的三个女儿的。她们胆怯的身子在昏黄的灯下瑟瑟发抖,她是一堵墙,必须完成保护她们的使命。
她盼着女儿们快快长大,幻想着她们长大了组织自己的家,到了做外婆的那一天,她想自己的日子也许会好过起来的。
对面家里住的是一对老夫妻,每天早上10点就开始放山歌。现在山上的房子大都是老年人居住,年轻人都住在靠街的安置房里。其实住哪里都一样,只要挨着自己的孩子,每天可以看到他们就好。
三个女儿当中,只有小女儿幺梅喜欢唱歌。然而她不会唱那些山歌,没有人教她。自己做姑娘的时候,村里的姐姐们教了自己很多歌,她们挤在某一家某一人的闺房床上,拿着针线纳鞋底,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反复歌唱。可是嫁给幺梅爹以后,喉咙就再也没有冒出过唱歌的念头。
从前的时候,很害怕幺梅长不大,怕她一跤摔去,就再也爬不起来。幺梅体弱多病,生下来才三斤五两,像个耗子崽崽。夜里幺梅总挽着她的胳膊睡,弄得她的手好酸。她不在乎,她倒怕有一天,没有人会同她睡在一个被子里,紧紧地依偎着她。
时间过得多快啊。算一算,二女儿二梅今年三十二,幺梅三十、而她们的大姐大梅,也整整四十岁了。孩子的孩子也渐渐长大,成天跑着跳着,像一匹匹马驹。
二梅自小不爱说话。人虽是三姐妹中最勤快的,却因不善言语常常被大梅和幺梅欺侮。她打不过大梅,骂不过如幺梅,干脆逆来顺受。
然而说实在的幺梅的母亲一点也不爱呆在二梅的家。二梅以为母亲有吃有穿就该知足,她不理解母亲的思想。母亲一开口她便指责母亲的多嘴将这个家弄得阴风惨惨。她忽略了一点,母亲觉得她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想要用她的思想去庇护这个家,为这个家尽一点力。尽管她陈旧、封建的观点大部份都是不正确的。
二梅认为母亲的封建影响了这个家的氛围,而母亲又认为二梅的沉阴使她仿佛呆在一所监狱,一所管吃管住却不能自由说话的监狱,她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老哑巴。
她开始反抗,尽量温和的和二梅说:“你忘了你们小的时候我是怎样将你们辛苦带大的。你们不会说话我教你们说话,现在我说话你就拦着我,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少言寡语的二梅依旧是那一句:“你以前养我,我现在养你,大梅甚至只给生活费而不接你去住呢!”
大梅不接自己到那里去住,是怕自己死在她的家里。她和她丈夫一样认为母亲是不能死自己嫁出来的家里的,她疼母亲,可以经常买水果和支付生活费,给母亲洗澡,买新衣服,唯独不能让母亲住到她家里去。因为母亲名义上还有一个儿子,尽管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许多年以前就不管母亲的一切,尽管他也是母亲带大的。农村里有儿的人家是不允许姑娘直接伺候老人的。
真想不到那个只剩半条命的,身有残疾、几生几死的幺梅居然一手操起了她的晚年!那个在她四十岁才怀上的,以为闹了蛔虫吃了一大碗石灰妄想打下的幺女居然豪气冲天地撑住了她晚年的一切风雨。当她向几个女儿哭诉她已无法呆在那沉闷的小屋里时,幺梅毅然打破了古老的观念,用一辆小四轮,将娘接到了她的家。为此,幺梅一次次同两个姐夫争吵,不向他们那种只能出钱不能同住的观点让步。
村子里一时间议论纷纷,都说幺梅将母亲从哥哥家里接出来,母亲出了那个门死了以后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上不了堂屋的神位,幺梅丈夫的祖宗也会将她驱赶,不让她享受幺梅丈夫家的香火。
幺梅不屑地说:“妈妈,有你才有我,我的自然就是你的。只要你生前能安享晚年,至于死了以后你去管它做什么?能有思想的人就不会死了,人死了是没有魂的,什么都没有。”
在幺梅家的日子多舒畅啊,她像一个管家,可以对家中一切大小事情发表她的意见,不管结果被不被采纳。在幺梅的家她才能安然入睡,她喜欢第二天帮助幺梅打扫屋子,喂猫喂狗。她愿意干家务事,她不愿意像菜园里那些枯黄的蒜叶葱叶,两下就被扯出来,扔掉。
在二梅家,二梅什么也不让她做,她一伸手便被喝住:
“别动,我自己来!”
她忐忑地走到幺梅家,告诉幺梅剩下的日子,她哪儿也不去了,要跟在幺梅的身边,正如以前幺梅紧紧抱着她的手臂睡瞌睡一样。
“妈妈”,幺梅大声地笑起来:“您真是有福不会享,二姐什么也不让您干。您不愿呆在那里,那么您就回来吧,不用担心其它的事。”
二梅尾随而来,说:“母亲,我待您不好么?您在幺梅这里住了两年,到我那里才三月就要搬走。”
幺梅回答:“二姐,你不用担心我会责怪你没有侍奉好母亲。你们之间的矛盾,在于你简单地认为母亲吃饱穿暖就等于没事了,母亲需要与大家情感上的交流,她要通过说话和做事来证明她还活着,还有点用,她想活得有意义一点。”
幺梅说得多好。她才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不枉费自己含辛茹苦把她抚养长大。大梅和二梅也是好女儿,她们没有让自己饿着没有让自己冷着,村里好多老人都羡慕自己如今的生活哩。
幺梅常常回家晚,每日傍晚幺梅的娘总爱倚在幺梅二楼的窗台上朝马路上张望。她把等待幺梅一家归家的心情看得很隆重。通常是小外孙背着书包哼着歌儿跑来,然后是收工的幺梅丈夫,而幺梅则是最尾的一个。
等待幺梅一家归来的心情很迫切也很丰富,她开始跟着对面家的山歌调调哼唱。起先不太好意思,起了几次头都没有成功,觉得老了没有力气唱不出来。路上有邻居的狗儿跑过,家里才买来的刚满月的奶狗子居然冲出去吼叫。她笑起来,难道自己连小奶狗都不如?幺梅说过的,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也是这个家的主人。
再试也不成,那就先喝口水,用劲吞下去,对自己笑一笑,再来:
三棵杉树一样齐,砍棵杉树做檀皮;
檀皮拿来修房子,生儿拿来做老倚。
三棵杉树一样高,砍棵杉树做柱挑;
柱挑用来撑房子,有儿老来不心焦。
有一日,幺梅一家迟迟不归,夕阳已隐入夜幕。空空的家空空的院幺梅她娘的心也空空的。七十三岁的老人从楼上走下来,将身子倚靠在院墙上,枯老的手托着枯老的脸,不由自主地哼唱起布依山歌来:
喜鹊飞来一排排,我盼我儿回家来;
我儿回来我欢喜,好比吃了蜂糖蜜。
喜鹊归巢一窝窝,有儿相伴欢乐多;
我为我儿累半生,有儿不枉此辈人。
“咦,妈您会唱歌?”幺梅大惊小怪地从路上跑来,央求母亲再唱一首。
“好嘛,我给你唱!”经过几天的练习,幺梅娘找到了从前唱山歌的欢快:
盘古开天又劈地,女蜗造物又造人;
今生我们是娘母,来世还做有缘人。
盘古留名万古芳,女蜗留名千年传;
我有我儿来相伴,此生就算是美满。
“来生我当妈妈您当孩子,我好好弥补您的恩情。”幺梅嘻嘻地笑。
“憨包!”幺梅娘假意骂了一声起身回屋,她此刻的脸,皱纹也成了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