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入头伏。闷热闷热的天气，就像永远也晒不干的被子，捂得人喘不过气。
　　 一大早，春梅就开始出出溜溜地忙活上了。
　　 她走到欢子卧室门口，一边推门一边说：“还睡呢？都几点啦？快起，吃完饭上班去。”
　　 门没上锁，一大团日光裹着她的催促声猛地闯进了欢子的卧室，把屋里的摆设都撞得“嗡嗡”乱响。欢子习惯了母亲每天如闹钟般的催促，慢慢睁开一只朦朦胧胧的睡眼，装作没听见，很自然地翻了个身。
　　 “你说什么？快起，别睡啦，吃完饭上班去。”
　　 欢子刚刚睁开的那只眼似乎被火辣辣的日光烫到了，又慢慢闭上。
　　 “你还敢顶嘴？听见没，快起。”
　　 欢子知道母亲近几年有点儿耳聋，没言语。“呼啦”一下，他把自己裹在被单里，以此掩盖母亲烦人的唠叨声。
　　 “大半夜不睡觉，瞎折腾，抱着个笔记本写、写、写，要是能写回个媳妇也凑合，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儿也不知道着急。快起，吃完饭上班去。跟你爸一个揍性，就是个……”春梅站在门口继续发着牢骚。
　　 虽说欢子在被单里钻着，可是母亲催命似的吆喝声着实让他感到厌烦。“呼”地一下，他猛地把被单掀翻，侧着一张被枕头挤压得变形的脸看着母亲。
　　 春梅懒得理他，转身出去了。
　　 一直在沙发上坐着的王老蔫儿看到媳妇气哄哄的样子，“噗嗤”一乐，慢慢起身走到日历旁。“刺啦”一声，留在最上面的那页便是新一天的日子了，这张纸上的字是绿色的。他把刚撕下的那张日历攥成球丢进垃圾桶，笑着坐回到沙发上，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支烟。
　　 春梅看到王老蔫儿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来气。她歪着头、咬着下嘴唇，狠狠地说：“笑啥？抽、抽、抽，就知道抽。我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早晚被你们爷儿俩气死。”
　　
　　 二
　　 当年，王大成那几封火辣辣的情书就像一场挨着一场的春雨，很快就把春梅的那颗少女心浇“发芽”了。
　　 半年后，春梅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大成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谁承想，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大成在信中向春梅承诺的那些话就像放出去的闷屁，再没有过任何响动。
　　 春梅生气，喊他“王老蔫儿”“怂蔫坏”。
　　 大成不会生气，每次听到春梅喊自己王老蔫儿，都会“噗嗤”一乐。
　　 自从生了儿子欢欢之后，春梅每天天不亮就起来里里外外地忙活，只要看到哪儿不顺她意，一准儿会急赤白脸地嚷嚷一通。
　　 欢子从小就很乖巧，每天都跟在母亲后面听她唠叨。听得多了，他会仰着小脸问：“妈妈，您说的怂蔫坏是不是爸爸？”
　　 “还能有谁？若不是……我也不会……”春梅半遮半掩地解释。
　　 长大后的欢子和他爸的脾气差不多，也是蔫不拉几的。还别说，他的文笔也随他爸。不同的是，他不写情书，写小说，而且经常把写好的小说投到报社和杂志社。写得多了，村里人都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春梅每次听到别人夸儿子“胜于蓝”的时候都会轻怒着说：“他们爷俩一个揍性，没一个好东西。什么胜于蓝呀！纯粹就是黄鼠狼下耗子……”
　　 对于春梅说的这句话，欢子听了不生气，王老蔫儿更不生气。
　　
　　 三
　　 欢子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他不想复读，直接应聘去了一家保安公司，被分到一家国有企业在门卫值班。
　　 他干的那份差使似乎是可有可无的，除了每天把所有快递送到车间，再把各种报纸、杂志分发到各部门办公室后就没啥事了。
　　 欢子喜欢这份工作，虽说赚钱少点儿，可是能够空出大把的时间去写小说。
　　 春梅不支持儿子写小说，认为这是浪费青春，早晚会废掉。
　　 正如春梅所说，欢子似乎真的废掉了。
　　 别人的生活里，太阳是从东边升起，再慢慢落到西边。可是，太阳在欢子的生活里是跳跃的，有时候一睁眼便是正中午，或是从西边刚刚升起。
　　 看着儿子颓废的样子，急得春梅成天发牢骚：“真没法，和他爸一个揍性，就是个死狗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那天，春梅收拾欢子的房间，写字台上摆放一个写着《荣誉证书》的红本本。春梅以为儿子有什么好事瞒着自己，打开看。
　　 欢子先生:
　　 您在江山文学网2020年举办的江山文学网成立十二周年“江山成长”征文活动中，您的作品《天意》，荣获小说三等奖。
　　 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江山文学网
　　 董事长：赵兴华
　　 又是写作！春梅气不打一处来：“玩物丧志的败家玩意儿！”
　　 顺手便把红本本扔进垃圾桶。
　　 晚饭后，欢子准备码字。忽然发现，桌子上的《荣誉证书》不见了。
　　 “妈，你看到我桌子上那个红色证书了吗？”
　　 春梅换正准备出去溜弯，一边换鞋一边回：“我看没什么用，扔垃圾桶了。你整天就知道写、写、写，能当饭吃吗，能当钱花吗？”春梅瞟了一眼放在门口的垃圾袋。
　　 欢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扯开扎紧的垃圾袋，掏出证书。春梅怎么也想不明白，江山文学网发的破证书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欢子这么痴迷。
　　 夜里，春梅躺在床上，回想欢子的眼神，怎么也睡不着。她打开手机，搜索江山文学网。
　　 “江山文学网是一家著名文学网站，共有作者8万多名、作品80多万余篇，已有多部影视剧本拍摄成电影电视剧……”
　　 还好，不是什么诈骗网站，春梅终于安心睡了。
　　 四
　　 “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
　　 欢子拿起电话：“喂，亲爱的，早上好。什么？我那篇小说在江山绝品组初审通过啦！太好了……”
　　 王老蔫儿听到儿子说“亲爱的”，笑着起身，朝着欢子卧室方向走去。他没进屋，拧着身子躲在外面侧着脸、支棱着耳朵听。
　　 “嗯！夜里想你，睡不着。你今天值班？昨天怎么不告诉我？党委办公室临时开会？什么？会议决定不让我在门卫干啦？准备让我去宣传科？哦！还是你对我好。放心，结婚之后我会加倍对你好。这可不是耍贫嘴。行，我这就过去。吃饭没？亲一个，嗯——呢！”
　　 王老蔫儿捂着嘴，“噗嗤”，笑了。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春梅拿着个垃圾筐站在沙发边上。
　　 “嘘——”王老蔫儿把右手食指立在嘴上，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他的动作有点像《熊出没》里光头强想偷砍树又怕被熊大熊二发现，样子十分滑稽。
　　 春梅拽着他坐在沙发上问：“听到什么了？”
　　 “儿子可能……没啥，我啥也没听到。”王老蔫点燃一支烟。
　　 “瞅你那揍性，掖着藏着的，准没啥好事。”春梅把手伸向王老蔫儿，做了准备掐的动作，“说，到底啥事？”
　　 “我说，我说……”王老蔫儿凑到春梅耳朵边，“儿子可能在谈恋爱。”
　　 “真的？”
　　 “好像是。我听他在电话里说亲爱的，还提到了一个叫姜珊的人。”
　　 “那就错不了了，姜珊，肯定是那个姑娘的名字。这臭小子，跟你一个揍性。”春梅笑着说。
　　 王老蔫儿两口子聊得正开心，欢子开门出来了。他穿了一件崭新的半袖衬衫，一边系扣子一边问：“什么饭？”
　　 “馒头，米粥。怎么没穿制服？”春梅看着儿子。
　　 “今天周六，休息。”欢子大声回着。
　　 “呦，这么快，又到周六啦！我说呢。”
　　 王老蔫儿“噗嗤”一声，又乐了。
　　 “乐什么乐，不早说，害得我起大早做饭。你就是蔫儿坏。”春梅瞪了王老蔫儿一眼，转过头看着欢子问，“不上班穿这么干净，有事儿？”
　　 “嗯！一会儿出去。”
　　 “干啥？”春梅想听儿子亲口告诉自己他谈恋爱的事儿。
　　 欢子拿起车钥匙：“没大事儿，不吃饭了，晚上回来啊。”
　　 春梅看着儿子的背影用手推了推王老蔫儿，小声说：“你好好问问去。”
　　 看着儿子走远了，王老蔫回过头：“问什么问，到时候就知道了。成天介瞎操心。”
　　 其实，欢子和秀已经谈一年了。
　　
　　 五
　　 去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厂子里迎春花开得灿烂夺目。
　　 欢子刚接班，骑着三轮车的快递员就到了。
　　 他清点好所有快件刚准备回屋，快递员手里举着一个包裹对他说：“这还有一个，是需要货到付款的。”
　　 “谁的？”
　　 “收货人叫林秀。”
　　 “她在党委办公室，正在开会，得开半天儿。”
　　 “那我可没时间等，要不然你先帮着垫付上，等她们散会后你再找她要？”
　　 “好吧！多少钱？”
　　 “谢谢！五十八块。”
　　 中午散会后，欢子到厂党委办公室给林秀送包裹，说：“您这个是货到付款的，我已经帮您垫付了。”
　　 “谢谢，谢谢。”林秀低头从包里拿钱，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垂下来。“真对不起，今天忘带现金了。要不然加你微信，等我忙完了把钱转给你吧！”
　　 “可以。”
　　 加完好友回到值班室，林秀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总是在欢子眼前晃来晃去的。他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便拿出手机，开始翻看林秀的朋友圈。林秀朋友圈里发的都是她发表在江山文学网的小说和散文。她的文章看得欢子入迷，比自己写的那些简直要强百倍。
　　 下午，正当欢子欣赏林秀的小说时，“叮咚”，手机顶部突然弹出一条署名“秀”的消息。欢子急忙点开，是林秀发来的红包。他没急着领取，而是向她咨询有关江山文学网的一些事情，并告诉她自己也喜欢写小说。
　　 林秀怎么也没想到，值班室那个少言寡语，文文静静的小伙子也喜欢写小说。她耐心地向欢子介绍了江山文学网的一些事情后，还邀请他注册这家网站。
　　 后来的日子里，两个年轻人经常会在休息的时候相互探讨写作方面的技巧。一来二去，他们在交流写作心得的时候彼此产生了好感。夏日里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他们彼此火辣辣的眼神在夕阳的照耀下彻底燃烧了，像天边的火烧云。从那天开始，他们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秀说过，欢子什么时候在江山文学网获得一篇绝品才能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才能陪欢子去见他父母。
　　 一年了，欢子终于有一篇小说通过了绝品预审。他不能放弃这次机会，必须把握住。今天，他要趁着秀值班，去找她帮忙修改一下这篇小说，争取绝品通过。
　　
　　 六
　　 四天后，欢子蹦着回来了。进屋后，春梅正在和面，他拉着母亲沾满白面的手开心地说：“妈，我女朋友明天准备来咱们家。您开心吗？”
　　 “是吗？开心，开心……是一个叫姜珊的姑娘吗？”
　　 “谁告诉您她叫姜珊的？她叫林秀，我们厂党委办公室的。江山是一个文学网站的名字，我写的小说都投稿在那家网站。”
　　 听了儿子这番话，春梅歪过脑袋看着王老蔫儿。
　　 “对了，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不在值班室上班啦。”
　　 “呦！不干啦？”
　　 “不是不干了，党委办公室听说我爱写小说，安排我去宣传科工作，负责厂报的编辑排版。”
　　 “真好，写吧！写吧！”
　　 “噗嗤”一声，坐在沙发上的王老蔫儿乐了。
　　 “乐什么乐？你不是说那个姑娘叫姜珊吗？儿子怎么说叫林秀？你个怂蔫坏。”
　　 “儿媳妇儿来了注意点，别总是怂蔫坏，怂蔫坏的。让她听了，以为我……”
　　 “怎么地，不爱听？放心吧！儿子结婚以后，我就叫你蔫儿大成。”
　　 “噗嗤”，这日子混得，我怎么就摘不下来这个“蔫儿”的帽子了。
　　 “儿子，帮老爸也在那个什么网注册一个，以后我也写小说，让你妈看看。”
　　 “噗嗤”一声，春梅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