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来敬老院上班已经第四个月了，我的失眠症从来这里之后一直无法缓解。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命的感悟发生了变化。从苦难中走出来的我，回首往事，找不到了殷实感，于是我选择了一次走近弱势群体的路。正月初十中午平阳湖上白鹭如雪片般飞扬，我在雪花的扬扬洒洒里欣喜若狂，湖面富有诗意与祥和，我被这幅壮美的画面轻而易举俘获，在我去平阳湖隔壁敬老院面试工作时，欣然接受了这份特殊工作。
　　 第一天上班时，我的内心阳光明媚，有种少有的冲动。我所面对的地方，在我眼里是座神庙，一种敬畏油然而生。対来的新人，敬老院的老人挺稀罕，他们在楼栏上伸出头张望，也有指手画脚的人，我的目光与他们的目光对接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常，让我感到了不自然。
　　 工作实习的前三天，我随着老员工从西二楼北边开始。进入老人生活区域，一种异味迎面扑鼻，我皱紧眉头，拉紧了一次性口罩。工作人员告诉我，来这里的老人，全属失能人群，他们不同程度的缺陷，丧失了劳动能力和自理能力，日常除了打扫卫生，照顾老人用餐，主要是时时看护他们的安全。看着老员工熟练地整理床铺、拖地、擦窗户，我为老人暗暗庆幸，社会的优越感在抚慰他们的残缺不全。一位年过七句的清瘦老人，一边与我搭话，一边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春天的阳光在他脸上打了个勾，我相信他是最早遇见阳光的人。
　　 第二天的实习区域在西一楼北，八点二十左右，我尾随着另一个女员工进了老人房间，“把裤脱下来！”女员工的话音落地，我看见瘦高个老人慢悠悠地撅出的光屁股，急忙扭过了脸。余光中，女员工趴在老人裤裆看了看，让老人把裤子提了上去。她嘟囔着：”幸好裤子上么遗漏下屎。”又是一股异味扑来，我奋力擦拭着床头柜、衣柜、窗口、门框、拖地，驱赶着不明来路的骚气。房间里，卧床的老人病怏怏地抬起头，问我是阿达人，我如实回答了老人。房间外，有人用手撑着地面挪步，也有人在轮椅上摆弄手机，一位颤巍巍的老人，扶着墙进了卫生间，尾随的吵杂声时远时近。
　　 第三天实习的区域在东二楼东，由于这个区域员工休假，我第一次独立进了老人房间。老人房间统一按两人合住，是根据身体状况合理搭配的。面对着一张张陌生面孔，我一一打了招呼，老人围着看我，有些手忙脚乱地干着手里的活。铺床、叠被子、拖地，里里外外开始忙活。一位老人端来一盆衣服，用手奋力比画着，我示意他放在了房间门口，又有老人端来衣服，我收起来端到一楼洗衣房，用洗衣机清洗干净，晾晒在阳光里，也将自己晾晒起来。这个暖洋洋的中午，我与老人们一起晒太阳，一起守护着方寸的安逸。下午时分，工作人员给老人理发、剪指甲，我急忙掏出手机记录了美好的瞬间，对来这里工作的人员生出些许敬意，在她们中间我有种自豪感。
　　 第四天实习的区域是东一楼北特护区，这里三个房间六位老人，四位卧床不起，我被安排拖地，掀开第一个房间门帘，刺鼻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我尽量屏住呼吸弯下腰拖起了地。靠窗户住的是一位爱读书老人，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手里半举的杂志已经被翻阅得发了毛，岀于对文化的尊重，我的呼吸也匀称了，仔细打量着这个瘫痪的文化人。老人清瘦干炼，一囗关中中部青化腔调，老员工告诉我，爱读书的老人，曾是科班才子，学中医的，瘫痪后被送进了敬老院。我边拖地与老人搭了话，拖把在墙角、柜子下来回拖，我认为洁静是文化人应有的氛围，我的到来一定能帮他完成。老人见我拖得认真也就不客气，将床头柜下杂物挪开，示意我拖一拖，我从椅子边挤过身，刚弯下腰，坐便里的糊状黄粪便与我碰了个正着，一阵反胃呛得我泪花乱溅，我坚持将地拖完离开，在房间外大口呼吸。文化老人若无其事地翻着书，一种屈辱将我推到墙角，我丧失了文化自信，被文化深深羞辱了一次。
　　 午饭时间，我被安排给特护喂饭，我端着半碗饭掀帘而进，门口平躺的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听说他已失语多年了。靠窗户的男孩是个畸形儿，他的故事早有耳闻，当我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心里有种说不岀囗的慌乱，喂饭的勺子开始抖，那个大张的嘴，与张牙舞爪的四肢，让我无从下手。一旁的老员工，告诉我别让他佝偻的肢体挂住人，饭直接送嘴里，畸形儿嘴的一张一合，我的心开始颤栗，这个孩子他的希望只在一日三餐间。这一天，我过得有些揪心，对这份工作有了新的认识。
　　 第五天办公室主任找我谈话，我略加考虑签订了这份工作，一种本能反应和责任感使我选择了这份工作，想尽自己绵薄之力为他们做些事。第五天我在东一楼南区正式上岗，照管八个老人的日常生活。第一个接触的老人是无名氏王杏花，七十多岁，据敬老院工作人员介绍，王杏花是位拾荒痴呆妇人，没有户籍，更没有姓氏，是从救助站移交而来，敬老院给取名王杏花，她大小便失禁，行动自如，时常操着手，高昂着头巡查着院里的一举一动，不多言一句。正式上岗的第一件事，我将王杏花老人带进浴室，脱光衣服从头到脚冲洗了一番，给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垫好尿不湿，老人看着陌生的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照顾的第二个老人姓蹇，是位精神分裂症女人，六十五岁左右，她意识模糊平时串房随手拿老人东西，多半时间是被关在房子的。她看见我笑，笑得我一身不自在，她的大小便拉在房子便盆，引导着她会端进厕所自己倒掉。我照顾的第三个女人与我同龄，不到五十岁，下肢瘫痪生活不能自理，据说她来敬老院近两年，从未出过房间门，她的歌声时常飘进院子。
　　 另外五位老人都是男性，年龄七十左右生活基本能自理，走近他们的生活，生存的惨烈无处不在。那位姓孙的老人，半身不遂后遗症，一只手柱着一根棍，另一只胳膊耷拉在膝盖，举步维艰，看到他我仿佛看见母亲当年的模样，一种酸楚袭来，忙低下头将床单上老人皮肤病脱落的皮屑一遍遍清理。另一位推轮椅的老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新来的我，他的床铺零乱不堪，一起务工的同事提起他直摇头。同房姓郭的老人，患有脑梗后遗症，他言语不多，驼起的背如驼峰，推着小车在院子锻炼。还有两位老人在东二楼南边房间，他们均为失语老人，听说姓杨老人的老伴前几年去世在敬老院，他是敬老院唯一有过家眷的老人。
　　 春天的路上，敬老院里的玉兰树次第花开，花海隐匿处，一种残缺的疼痛，距我越来越近，致息感压抑着我呼吸不顺畅。在有花有阳光的地方，我遇见了他们，有哭、有笑、有嚎叫、还有说不出囗的挣扎，这是个凄惨的豁口，我极力用悲悯缝合，伤口被我越捅越大。
　　 樱花树下一条路指着归来，熙熙攘攘的人，在围墙里守望着他们的时光。在敬老院里，我的日常工作从每天查看老人房间开始，接着打扫房间、床铺，以及室内消毒，还有敬老院的工作流程。我被残缺的影阴射中，阴云密布中，我的世界里少了阳光，我的梦变了色彩，灰暗笼罩了我的白昼与黑夜，寝食难安，我挣不脱甩不掉，高度紧张失眠症复发，我跌入他人低谷，无法预料明天的阳光在那里。
　　 在春天，我是带着阳光追赶行程，在敬老院，我成了超度者，用虔诚护送那些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人，我左右不了谁先来，触摸死亡的那一夜，我的失眠症加剧了。
　　 中篇
　　 夜幕降临，我与工友第一次值班，为老人守夜。那些孤残的影子，肢体不协调的走动，还有不能发声的人，和浑然不知所向的人，不如意统统丢给了黑夜。我在暗淡的灯火里巡查，不安悄悄爬上了心头。
　　 楼层里传来老人的啼哭声，由远及近，我在黑夜檐下张望，顺着幽幽的灯火，看见一位佝偻的背影，将哭声带进了大院。这位爱哭的老人，他的故事带有传奇色彩。听说老人爱画画，大家习惯叫他画家，老人遇事一激动就哭，后来被人喊成爱哭的画家。听说老人会画画，我象在寒冬看见阳光一般稀罕，专门去老人房间，翻阅了老人画册，一幅幅人物肖像画面，大多来自三字经的图案，逼真生动。一位半痴半傻的老人，他的内心世界守望着传统的贞操，让人刮目相看。画家告诉我他没有笔画画，我将自己包里的两支笔送给他，期待能收藏他一幅画。据画家乡里的人说，画家曾在村里井台照碑上画过一条龙，栩栩如生，他确实有着艺术天赋。画家来敬老院之前，居无定所，他曾去陵园偷食祭品充饥，也曾在果树地简易棚子安身，他在风餐露宿里，保持着看书、画画的习惯。
　　 以后，每每听见画家哭，我都会上前安慰他几句，也送过他笔和纸，却再也没有看见他画画。只是他的哭声渐渐多了，他被人抢了东西哭，拉不下屎哭，晚上睡不着觉也哭，总之他的哭声扰得整个敬老院的人心烦意乱。人们开始嫌弃他的哭声。在楼梯口遇到画家，一张皱巴巴的脸，被张大的嘴占去二分之一，画家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我有些哭笑不得，听说他丢了勺子，送给他一把陶瓷勺子。往后的日子里，每每遇见画家，他都对我哭诉着要勺子，敷衍了几次后，买了一个新勺子送给了他。
　　 又一个夜幕降临的夜晚，我第二次值夜班。一阵慌乱声传来，院子里有人传来话，那位姓李的老人离世了。我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同伴让我上楼找几个手脚灵活的老人帮忙，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二楼电视房，招呼了几个老人，又匆匆赶往过世老人房间。远远地，一阵阴冷劈头盖脸而来，那个苍白的面孔，除了苍白还是苍白，找不到一丁点的阳光。我没有勇气触碰老人遗体，东跑西跑找人，找东西，挖空了整个院子，一双双冷漠的眼神在黑夜里闪动。
　　 这个漆黑的夜晚，对那些见怪不怪的人来说，也就皱皱眉头而已。而我，在别人的死亡线上，上窜下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无法镇定，无法回避死亡。院领导纷纷赶来，过世老人穿戴整齐，一辆灵车徐俆开出，我没有听到痛失亲人的悲声，只听到有人寻问安葬费的来龙去脉。这一夜，我为这份工作沮丧，在没有大悲的死亡中，我心力交瘁，无所适从。借一堆火焰从跨下窜过了断了与之关联。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我大多时间纠结着那场死亡，那场突如其来的不适应。
　　 在那个死亡的道场里，一位微驼的老人身影让我彻底记住了他。他翻动着那具没有温度的同伴，没有悲伤，没有慌乱，就像平常照顾病中同伴一样，帮他把衣服脱下来又换上，临走拽了拽衣襟，还带着不冷不热的笑容。这位老人名叫余拴狗，他来敬老院好几年了，是老人中威望最高的一位。老余七十开外，瘦高个，身体也算硬朗。老余通常迈开的八字步不紧不慢，手里时不时的抡着不长的旱烟斗，他听力不好，说话吐字不清，敬老院里的大小事务离不开他。
　　 清晨，当老人们正起床时，老余已站在了院子中央。他没有锻炼身体的习惯，而是早早进特护房间，为不能下床的老人换尿不湿、清理粪便、擦脸，照顾病弱老人成了他的习惯，卧床老人屁股被尿酸酸红的地方，他用粉扑扑，换上干净的尿褥才肯离开。他从特护房间岀来，又招呼手脚灵活的老人打扫院子卫生，院子里的绿化带、走廊、中心广场，他都会指挥着一起打扫。老余总有忙不完的事，刚放下扫帚，又帮半自理老人锻炼，在敬老院老余是个温暖的人，有困难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和憨厚的笑容。也有人暗暗嘀咕：“人家敬老院有服务员，他跟着岀啥风头！”老余笑呵呵地出入，他耳背听不进流言蜚语。
　　 说他耳聋听不见，谁的轮椅上不去坡，他就能及时赶到，那位老人头发长了，他就按在小櫈子上，用电刮胡刀给理光，特护老人胡子长了，他会不声不响地去给理个净光，只要他看到的，就有他做到的身影。敬老院有劳动付出的人，院里会有一些奖励，老余付出多院领导建议给他双份奖励，他只要了一份。老余与人为善，很少计较个人得失，帮别人是他的本能反应，老余没有向任何人邀功，他以平常心关爱别人，就象关爱家人一般坦然。一次偶尔路过老余房间，他的床头上敬奉着释迦牟尼的画像，看到它我什么都明白了，大智若愚非老余莫属。
　　 敬老院有位王姓老人，名字一个兴子，好玩的人每次从他旁边走过，免不了逗逗。他就象他的名字叫的一般高高兴兴，童心未泯。没有人能说岀王兴老人的具体年龄，老员工说八十肯定是有了。王兴老人矮矮的个子，和武大郎有一拼，腿脚不连便，全凭木棍辅助挪动，大小便失禁时有发生，走路跟蜗牛的速度差不多。老人高兴的时候，会在人堆放声说道不着边的调调，没几个人听得懂，他念叨得很起劲，听的老人也就乐呵呵地围来了。王兴老人最大的困难走不动路，他去饭厅吃饭路上，常常被大个子老人用胳膊夹进饭厅，这是我来敬老院看到温暖的又一幕。每次被人照顾，老人总会像弥勒佛一般笑呵呵的，大张着嘴说不出口一个谢字，照顾他的人越来越多。
　　 三月的风吹暖了秦地，在这个与闹市截然不同的地方，常常被社会牵挂着。五星红旗在空旷的渭河畔随风飘展，白鹭的家园与这些孤寡老人为邻，他们群居的栖息地，布满了各不相同的惬意。老人在阳光里晾晒愉悦。在敬老院中心广场，一群追赶陀螺的老人，他们天真无邪，对着滚动的陀螺露出寥寥无几的牙齿，从皱纹里挤出来的笑脸，阳光刚好撞见。这一刻，所有的凄惨不复存在，老人们追着飞转的陀螺兴高采烈。一群爱心人士，踩着三月的和风，为老人送来无尽关爱，关注的感觉是甜的，那些孤独的人有了亲人，有了个衣食无忧的港湾。清风绕着围栏修好，一群流离失所的老人，他们挽着社会优越的臂膀抱团取暖，相携是他们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