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忙种，我回了趟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家乡今年雨水多，四野里是厚实的绿，蔓生的野草，格外欢实。绿色海洋中，点缀着蛇床、一年蓬的白色花朵。一冲冲田里，新栽的秧苗，浅绿还未掩盖住水的痕迹。农家四月闲人少，田间地头散布着忙碌的人们，打农药、锄草、收油菜籽。
　　 晚上在大姐家，她孙子嚷着要吃粽子。大姐拿出新鲜的苗竹叶、棉线，泡上些糯米，开始包粽子。不一会儿，一个个翠绿小巧的粽子就在大姐手中完成，她的孙子兴奋地拍着手绕着欢闹。
　　 看着大姐熟练地包粽子，我的思绪渐渐走向远去的童年。每到端午时节，正是最忙碌的时候。紫云英、油菜、冬小麦，这些成熟的庄稼要收上来。已经满月的秧苗，也要抢着时间插进田里。庄稼要想丰收，必须保证不误农时，能提前尽量提前。父母和大姐整天早出晚归，总有忙不完的活在等着他们。忙活的间隙，母亲会抽出时间对待节日。迎接端午节的到来，没有什么特别仪式，一切融合在劳动之中，紧密不分。如果说有标志，那就是包粽子、煮茶叶蛋。粽叶是从山上毛竹园里捡拾的毛竹笋叶，宽大厚长，叶面嵌着黑色的斑纹。母亲将打成卷的笋叶，放在沸水里煮透，剪去末端开裂部分。然后用收拾好的笋叶窝成圆锥状，灌上泡好的糯米，边灌边不停地淋水。待糯米密实适中，母亲熟练地折卷裹紧宽大的笋叶，用苎麻对折均匀缠绕捆紧，粽子就包成了。我在旁边不甘寂寞地也学着包粽子，粽子包的松松垮垮的。母亲叮嘱说：“要灌实、捆紧，不然煮时就会散开呢。”
　　 我笑嘻嘻的，不以为然，就是觉得包着好玩。硕大的粽子放进锅里，加水慢慢煮很久。粽子的香气在厨房弥漫飘溢时，母亲掀开锅盖，浓浓的香气腾涌而出。等水气散尽，母亲指着涨开嘴跑出米粒的粽子嗔怪我说：“看看，让你包紧包紧，非不听，米都散出来了。”
　　 我咧着嘴扮着鬼脸只乐。母亲笑笑叹口气，将粽子捞出来，放在凉水桶里浸放。粽子煮熟了母亲开始煮茶叶蛋。水里加适量食盐、毛尖茶叶，放入鸡蛋。鸡蛋煮熟，凉透后捞起，磕破蛋壳，再放进茶叶水里浸泡。浸透茶香味的茶叶蛋和硕大无比软糯的粽子，就是端午时节农活劳累时最好的能量补充。
　　 父亲说端午节的起源是为了纪念屈原。屈原很伟大，因为爱国，投水而死，是个大英雄。我暗自庆幸，多亏屈原，让我有茶叶蛋、粽子吃。
　　 大概上天也为屈原感动落泪，纷纷扬扬的雨总是下个不停。我喜欢茶叶蛋的咸香，粽子沾白糖的软甜，却不喜欢这时节的雨。
　　 细雨迷濛的田野，人们的劳动丝毫没有停歇。犁田、平田、拔秧、插秧，劳动的形式各种各样，可劳动的苦累几乎一样。人们尽管戴着斗笠，披着塑料薄膜当雨衣，行动起来遮挡风雨的作用就降低。聊胜于无，也顾不上在意，雨水中的及时抢种才是丰收的保障呢。
　　 粽子和茶叶蛋不能白吃。我自告奋勇，拎着秧马，挽起裤腿，打着赤脚，向秧田走去。大湾塘里的鸭子在细雨中欢快地游着。从宽阔的塘埂走到坑洼不平的田埂，湿滑难行，脚上需加十二分小心。茅草划在腿上麻痒痒的，偶尔蹦过一只青蛙，可我并不敢分神。晃晃悠悠来到五斗田边，两脚迈进水中，踩进松软凉滑的泥里，才让我感觉到踏实。
　　 母亲、大姐早就在田里不停地拔秧。她们的双手一左一右用力摆动，握着的秧苗跟着悉索摇晃，水波发出热烈地哗哗声。雨丝打在她们的斗笠、薄膜上，应合着发出悦耳的哗哗声。我踢动着水花，推着秧马，水花从秧马腿前分流，也发出轻快地哗哗声。
　　 大姐对我说：“拔秧一定要双手薅住秧根部，细细地分开拔，拔起来后将根部的泥全部洗净，再挽成束，这样挑秧时重量轻，而且好插。”
　　 我答应着开始拔秧，双手用力总是不均，不自觉地大把握住秧苗，用力一拽，稚嫩的秧苗就折断。叶尖飘浮在水面，如同游动的绿舟，载着莹莹的水珠，跳来跳去的水猫并不屑于乘坐。慢慢拔了一把，在水中洗泥，一使劲，水花溅起，飞溅到身上脸上。我顾不上擦拭，忙着掩盖窘迫。大姐看了笑笑说：“别急，慢慢的就熟练了，根部的泥一定要洗尽。”
　　 如同初学走路，任何初次学习的劳动，新奇中总是带着生涩，同时也有许多乐趣。秧苗林中有微小的田蜘蛛，挂着纤细却柔韧的网，网上沾着细碎的水珠，恰似一张刚出水面的渔网，只是它的猎物不是鱼儿。间或闪出一只螳螂，扭动腰肢，张牙舞爪地从我眼前走过。它纤细的腰身显得蔓妙，只是舞蹈的绿毯即将撤换场地。我有些担心，失去舞台的它还能否有现在的心情。异外的惊喜是泥水中窜动的泥鳅，在我腿边、手指间滑过。我立马兴奋地松了手中的秧苗，在泥中摸索。泥鳅像是从我的感觉中飘过的一场梦境，那种跳动的喜悦只是瞬间虚幻的美妙。
　　 母亲和大姐在绿色中不停地快速行进，秧马也快速不停地移动，在白色与绿色间切割出并不规则的世界。只有移动秧马需要冲洗沌积在秧马底上的於泥时，她们才直起酸麻的身体，稍稍歇息。
　　 我呢，似乎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看着无边无际的雨丝，洪山寨如同巨大的屏幛，躲在雨雾里，朦朦胧胧。他像个慈祥的长者，默默地为辛劳的人们祝福。落在田里的水滴溅起微小的涟漪，然后无声无息，岂不知它编织的却是人们对生活无限希望的网。
　　 如果说拔秧时我还有些兴奋，栽秧时乐趣消减大半。秧把子打进田里，大姐总是打头阵，插第一圈。她的巧手和快捷在湾子里是出了名的。母亲跟在后面，父亲平好田后也加入进来，我算凑热闹。大姐对我说：“看着我插的样子插，这是杂交稻，行距株距大，每株插两三根秧苗就行了。”说完话，她弯下腰，一手拿秧把子，一手熟练地分秧苗，一行行插进水里，如蜻蜓点水般，快速地退着。大姐远远的走在前面，父母在后面紧跟，我笨拙的落在后面。我感觉两只手总不听使唤，既分不均匀秧苗，插进泥里的歪歪斜斜，还有秧苗时不时漂起来，忙乱中弄得满脸满身的泥。母亲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着安慰道：“别急，慢慢就好了。”
　　 围着五斗田长长的一圈插下来，腰痛得几乎无法直起，感觉腰身已经分立，不属于自己。手指起满褶皱，也隐隐疼痛。站在泥里，我时不时将胳膊肘撑在腿上，机械地插着秧苗。我望着茫茫水面，再也没有神游的心思，将父母和大姐当作我尽快解脱的希望，咕咕叫唤的肚子渴盼飞到香甜的粽子和茶叶蛋身上。
　　 家家户户秧苗终于插完，预示繁重的体力劳动暂告一段落，端午节也到了。大清早，父亲从山上砍回一捆艾蒿，在每个门头两边各插一枝。新鲜的艾叶上滴下些水珠，一股浓浓的香味也随之流出。父亲笑着说：“艾叶能避邪，就护着俺们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父亲还特意从集上买些肉回来，还有刚上市的脆桃，桃尖上挂着一抹好看的红。而好吃的粽子、茶叶蛋仍然是节日的主角。
　　 我在父母和大姐日复一日的忙碌中长大、走远。那些劳动的艰辛与快乐印刻在我心里，从来没有走远。家乡的端午时节依然是熟悉而亲切的忙碌，插秧的方式几乎没变，主要靠人工，耕田和收割倒是用上了机械。只是，再也看不见宽大的毛竹叶包的粽子了。
　　
　　 2021.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