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父亲过世20周年纪念日。正值酷暑盛夏，火辣辣的太阳烈火般灼烤着大地，地下发烫得像有一股股火苗直往上窜。我们一家子人顶着烈日，朝父亲坟墓走去。
　　 父亲坟墓前是一片片稻田，这些年水源枯竭，灌溉得不到保障，村里的人们几乎不种水稻，改种包谷及其他早作物了。远远地，就看见有两个人猫着腰在紧靠父亲墓前的田里干活，我边走边问退休在家的大哥：“父亲墓前那块田是哪家的呢？”大哥回答说：“是上寨马中华家的，在田里干活的是他老两口。”接着又说，“这老两口可勤快了，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活，精耕细作，每年都会打很多粮食。”
　　 望着正在除草满头银发的马中华，那些陈年旧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如过电影一般浮现在脑海中。
　　
　　 一
　　 我家住在贵阳息烽县鹿窝镇合箭村，位于小寨坝镇、流长镇、鹿窝镇的交汇处，属“鸡鸣三镇”之地。半个世纪前，这里交通闭塞，贫穷落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全寨60多户人家都有小广播。那小广播用统一制作的小木箱装着，挂在屋檐下的墙上。从小广播里，村民们不仅可以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而且还用来开会，生产队也可以安排农活。
　　 父亲当了三十多年的队长。那时，生产队没有专门的办公房，广播室就设在我家吃饭的那间屋子。生产队开会，一般就在那间屋子或我家院子里。后来，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就辞职不干了。经群众选举，由年富力强的马中华担任。
　　 马中华能识文断字，担任生产队长后，思路清晰，吃苦耐劳。他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到广播室打开广播安排农活。广播室播放机旁有一个小窗台，窗台上放着一本翻得很旧的《毛主席语录》。马队长每天早上翻开学习一段，再安排当天农活。一天早上，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社员们都以为广播不会再响了。可谁也没有料到，马队长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雨来到了广播室，像往常一样打开播放机，握着话筒，翻开《毛主席语录》，开始学习安排：
　　 “广大社员同志们，我们首先学习《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最讲认真。”接着就安排起了当天的农活，“今天吃过早饭后，全队男劳力趁雨天翻犁罗家坡的稻田，女的就铲田坎边杂草，用木棒夯实田梗。”安排完毕后，他又提出要求：“社员同志们，雨天有雨天的活，热天有热天的活。我们是农民，只有把土地拌好，勤耕苦作，才有收获，才能吃饱饭。我们要像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干什么事都要讲认真，希望大家今天早点出工啊。”
　　 马中华当上队长后，事事都挑最难最苦的去做。每天最早出工，最晚收工。为集体的事，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从未有半句怨言。
　　 正值插秧季节，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已上床睡觉的马中华想到有几块高榜田因缺水灌溉，还荒着呢，就立马翻身下床，穿着雨衣，拿起锄头，上山把水沟排通，让雨水顺利流到田里。因天黑路滑，他不慎从沟坎上摔下去，当场摔得头破血流。妻子看到满脸是血，全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丈夫回到家里时，心痛不已，嘴里唠叨说：“你真傻，凭啥子为了集体的事，这么不要命嘛。”
　　 那时，只要提起马队长，社员们都会伸出大拇指，打心眼里佩服。就连当了三十多年队长的父亲，都夸奖新队长，有文化，有头脑，有干劲，是社员们的“好当家人”。
　　
　　 二
　　 那些年，为了保护集体和群众的利益，上级要求各个大队要成立民兵连，人口多的生产队成立民兵排。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有60多户人家，300多人口，按要求就成立了民兵排。民兵排还按照寨子人口分布，在上、中、下寨各成立了一个民兵班。
　　 民兵排长名叫李凯，就住在我家旁边几步路的地方，他中等个子，长得粗壮，性格火爆。曾经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斗，会点拳脚功夫，对工作认真责任，一丝不苟，每天晚上带着民兵围绕村寨巡逻。每当庄稼成熟后，民兵们还会到地里的主要路口值守，防止有人偷包谷、水稻或其他农作物。
　　 一天清晨，李凯着急慌忙跑到我家，气喘吁吁地对父亲说：“老队长，不好了，昨晚快天亮时，发现万家朝子土的包谷被人偷了，估计是趁我们民兵三更半夜睡着了偷的，大概有四、五百斤。我们顺着土里的脚印找去，在土边山林的一个窝洞里找到了被偷的包谷。我已派人守在那里，看小偷会不会去拿。”
　　 “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偷集体的东西。你们民兵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我们守路口的民兵天快亮时，发现马队长两口子从他家房子后面的小路上，各自背着一个空背篼回家。有个民兵就悄悄跟在后头，看到他两口子脚上的鞋子是湿的，还有许多泥土。”
　　 “不会吧，他是队长，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我知道马队长两口子都是勤快人，历来都是先忙完集体的才忙自家的。你们看到的，肯定是他们出门干自家活去了。”父亲压根儿不信，一个群众信赖拥护的“领头人”，会干出让大人小孩都唾骂的丑事来。
　　 说实话，李凯也不相信，只是事情重大，就只好赶忙找老队长报告，听听老队长的意见。停了一会儿，父亲对李凯说：“我建议，你们先不要打草惊蛇，不要乱说乱猜，派人悄悄在洞口边蹲点吊线。估摸风声过后，小偷就会去拿偷藏的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第四天深夜，守在洞口边的民兵发现马队长家两口子背着背篼，借着朦胧的月光，从林间小路向洞口走来，径直走到洞里，用背篼装包谷。这时，悄悄守在洞口边的几个民兵突然从林子里“嗖”的钻了出来，同时打亮手电，齐声吼道：“住手，我们终于抓住你们了。”借着手电光一看，果然是生产队马中华和他妻子黄英英。
　　 民兵们随即冲了上去，立马把马中华家两口子绑了，连夜送交生产队民兵排。排长李凯把马中华夫妻关在生产队仓库保管室里，安排两个民兵守着，等明天早上交由群众批斗。第二天一大早，“马队长偷集体包谷”的消息在全寨子迅速传开了。不一会儿，李凯来到了我家，给父亲报告了抓住马队长两口子的经过。然后，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认为在我家里召开批斗会不合适，改在集体仓库坝子上开妥当。
　　 征得父亲同意后，李凯随即在广播室里通知：“各位社员群众，昨晚我们抓到了偷生产队包谷的小偷，请你们吃早饭后，到生产队的仓库坝子召开批斗大会。”
　　
　　 三
　　 那天，天空万里无云，一丝风也没有，火球般的太阳挂在空中，眼睛都不眨一下，晒得人们心里发慌。生产队仓库坝子上，民兵们临时用木板搭了一个小台子，社员们自带凳子，在台子下整整齐齐地坐着。女人们戴着草帽，男人们打着赤膊，一齐仰头往台子上看。马队长和他妻子被民兵绑着，低着头站在台子上，满脸淌着汗水，嘴唇干裂，低着头，弯着腰，闭着眼等着接受社员群众的批斗。
　　 “你身为队长，干出这种不可告人的事，真让我们感到羞耻。”时任生产队妇女小组长周宽芬，时不时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声音响亮地指着马中华说。
　　 “哎呀，你这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天天组织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要求我们要忠于毛主席，听毛主席的话。可你是当面说一套，背后干一套，欺哄我们老百姓啊。”六十多岁的老党员田为国，用手檫着脸上的汗珠，指着马中华愤狠地数落了一番。你一言，我一语，社员们被太阳晒得够狠，像拿马中华两口子出气一般，此起彼伏，踊跃发言的语言像锋利的针尖一样，句句扎心。
　　 就连一帮小孩儿在坝子里窜来窜去，追逐打闹，也时不时学着大人的腔调说：“偷别人的东西就该把手宰了。”那天真无邪的声音，让人哭笑不得。
　　 马队长和他的妻子把头埋得更低，恨不找个洞钻进去。他们实在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只有默默地忍受着大家的批斗。心想错都错了，有啥法子啊。无论社员群众怎么说,怎么骂都是理所应该的。要恨就恨自己鬼迷心窍，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落得一个一辈子都难以抹掉的“小偷”骂名。
　　 这时，马队长年过七十的父母双双拄着棍子颤巍巍地来了。大伙清楚，马大爷前几年摔断了腿，马大婶得了严重的风湿病，两老栌斗走不稳，只能靠着棍子行走。二老当着大伙的面，丢掉赖以支撑的棍子，吃力地给大伙跪下，给儿子求情，要求大家看在他儿子曾经为生产队出力流汗的份上，饶他儿子一马。
　　 说起马中华家，一家人真过得不容易。很早以前，老实憨厚的爸妈省吃俭用，在离寨子较远的一个名叫马家湾的地方修了一间土墙房，一家人从茅草棚里搬了出来，总算有了能挡风避雨的地方。可好景不长，没几年时间，母亲煮饭时，灶里的柴火棍倒了下来，点着了灶前的柴火，惹燃了房顶的茅草。他家单家独户住在那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瞬间整栋房子化成了灰烬。无奈之下，一家子人只好搬到集体烘烤烟的破土房里，暂时居住下来。
　　 几年后，在村里好心人的帮助下，马中华家在寨子旁找了一个地方，重新修建了一栋土墙房，才算有了一个安生之地。马家二老有一个儿子，一个姑娘两个孩子，姑娘长大嫁人了，儿子当上了队长，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和前些年相比，已经好多了。
　　 看到马大爷、马大娘老泪纵横，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地善良的老父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万恶的旧社会，奶奶长期生病，从没吃过鸡蛋，嘴里常常唠叨着有个鸡蛋吃。那天傍晚，父亲给地主家干活，收工回家时，瞧见地主家鸡圈里有几个鸡蛋，就趁人不注意，悄悄偷了2个鸡蛋揣在兜里，回家后把两个鸡蛋煮给奶奶吃，实现了老人的意愿。事后，父亲感到好生害怕，要是被发现了，那肯定会被凶恶霸道的地主打个半死。
　　 人啊，真可谓是饥寒起盗心。马中华这么干，肯定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想到这里，父亲一下子站起来，走到马中华二老身边，一边轻轻地把他们扶起，一边对社员群众说：“看到马中华曾经为大伙做过那么多的好事，为集体吃了那么多的苦的份上，我们就原谅他吧。罚他把藏在洞里的包谷背回来交给集体，给大伙写个检查，作个保证。大伙看这样行不行？”
　　 大家看到老队长发话了，又看到两老苦苦求情的样子，心软了，纷纷表态，同意老队长的想法。
　　 马中华两口子心里明白，他们犯了大错误，按当时的规定，生产队开了批斗会，还要在大队、公社巡回批斗，还会挨打受骂，遭受皮肉之苦。
　　 看见社员们高抬贵手，原谅了他们，深感愧疚。两口子扑通一声跪在台上。
　　 马中华含着泪告诉大家：“那天嫁到山背后的妹妹回来说，他们家吃的全是山上打的红子。她年岁很高的老公公生病，咽不下又苦又涩的红子饭，给妹夫、妹妹说想吃顿饱饭，就是死了，眼睛也能紧闭。我听后，万般难过，我们家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就打偷集体包谷的鬼主意。身为一队之长，这般自私，实在不对。我承认做错了事，犯了罪，恳请大家谅解。今后我一定改邪归正，多为集体做好事，将功补过。”
　　
　　 四
　　 经历了偷包谷这件事，马中华被撤了职。
　　 在我们国家，生产队长是级别最低的干部，是只管事，不拿钱，费力费心的干部。可几百号人口的生产队，不能没有“当家人”啊，大伙又推选了诚实厚道的父亲当了队长。
　　 就在第二年秋天，生产队又发生了一起偷盗包谷的事件。
　　 那天，寨子里一位老人过世了，全部人都不用下地干活，到死者家帮忙去了。当晚深夜，寨子里一个叫吴权的村民，认为大家都帮忙去了，没人巡查护粮了，就悄悄到他家背后山上偷快成熟的包谷，不敢背回家中，就藏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废瓦窖里。当他第二次进包谷地时，被两个民兵抓了个正着。抓到小偷后，民兵们找到父亲，问父亲怎么办？父亲想了一下，去年马中华作为队长犯了事，被狠狠批斗一顿。那就外甥打灯笼，照旧吧。
　　 吴权身材矮小，肤色黝黑，打小性子刚烈，家有5姊妹，在家是长子，是队里有名的困难户。他被批斗时，头高高扬起，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民兵排长李凯十分生气，扇了他两耳光，当场把他打得鼻口流血，还逼着他下跪认错。在人们的愤怒声讨声中，吴权迫不得已跪下，给社员群众承认错误。事后，李凯要把吴权交给大队民兵连，由他们押着到各生产队批斗。
　　 好心的父亲对李凯说：“算了，他偷的包谷都藏在瓦窑里，队里没有半点损失，放他一马吧。”就这样，父亲又救了吴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时候，父亲跟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五十年代末的真实故事。那时，粮食十分紧张，饿慌了的人们只有挖蕨菜、草根、树皮等充饥，许多人被活活饿死，生产队储存应急的粮食极少，只有家里死人才能开仓供给10斤包谷籽，煮给帮忙的人们吃，便于把死人抬上山入土安葬。
　　 当时，寨子里有一家姓张的老父亲因饥饿死了，身为队长的父亲就安排保管员称了10斤包谷籽让他家儿子拿回家。回家的路上，死者儿子实在饿慌了，就边走边吃袋子里的干包谷籽。到家门口，包谷籽只剩下一点点了。吃了干包谷籽，感到口渴的儿子赶忙喝了两碗水，结果包谷籽在肚里发涨，当时就把他儿子撑死了，上演了一场人为食亡的悲剧。
　　 那年代，人饿极了自我保命，铤而走险，哪还顾得上脸面。
　　
　　 五
　　 今非昔比，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高速公路从家对面的山头横穿而过，宽敞的水泥公路修到了家门口。村寨里安上了明亮的路灯，家家户户住上了小洋楼，外出务工的后生们驾着私家车，扬眉吐气回家乡。村民们再也不愁吃不愁穿，过上了盛世太平的幸福日子。
　　 马中华家有三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二老不怕丢脸，常常毫不隐晦地给孩子们讲起饥荒年间，他和老伴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期望孩子们从中吸取教训，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三个儿子记住了父亲的教诲，外出务工赚了钱，都在县城里购买了房子。他们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争着接父母到城里享清福。老两口离不开生活多年的家乡，离不开几十年来心心念念的那快土地。儿子们也很理解父母的心情，拆掉了老土墙房，给爸妈修起了宽敞高大的砖墙小洋楼。过上了好日子，马中华两口子始终忘不了过去的苦日子。无论天晴下雨，总是把分给自家的土地精耕细作，一年四季在田土里辛勤地耕耘着。
　　 大哥告诉我：“马中华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时刻念念不忘父亲救他的那段恩情，经常将父亲墓地周围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
　　 那天，我们一家人从田埂上走过，看到马中华老两口在田中弯着腰，很卖力地干农活。一会儿用锄头除草松土，一会儿用锄头把周边的土铲挖翻堆在包谷窝下，便于保肥、保湿。站在田埂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马大哥，太阳这么大，休息抽支烟嘛。”
　　 马中华听到有人叫他，抬起头一看，就笑着走了过来，“你回来了，这么客气，去家里坐坐吧。”
　　 摆谈中，马中华高兴地对我说：“现今，党的政策真好，只要勤快，就不愁吃穿。这些年，还减免了皇粮国税，余粮还可以拿在市场上去卖。前不久，我听到村里的干部说，国家还要开展振兴乡村建设，把农村环境建设得更美，让农民生产生活更好。这样一来，我们农民的日子更有奔头了”
　　 马中华边说边笑，那黑里透红的脸上满是快乐，甜蜜，幸福。
　　 作者单位：花溪区直机关工委
　　 2021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