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娟1米5的长发，是在淘米水里洗成的，乌黑发亮，找不出丁点头皮屑。刚会走路的时候，娘就会用隔夜的淘米水，外加一点茶叶沫子，隔三岔五地给娟洗梳头发，一直持续到她15岁。本来，娘是可以一直给她洗梳下去的，就因为那年娘不幸得了乳腺癌，她只好自己洗梳。娘是与病魔抗争了两年后才撒手的，走的时候才42岁。娘生前有一根1米2长的辫子，娟煞是喜欢，经常趁娘没注意，在她辫子上挂一些小玩意，弄得娘哭笑不得。然而，娘走的时候，娟没看见这根辫子，吵着问爹，爹瞒不住，只得承认是自己卖了抵赌债，气得她在爹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其实爹并不嗜赌，只是偶尔被人拉去填个“三缺一”。那次他当了麻友的替补后手气不佳，几圈麻将下来，兜里的钱输了个精光。没办法，他只好偷拿妻子化疗时留下的这根辫子，抵了一些赌债。但自从被闺女咬疼后，他再也没光顾过棋牌室。
　　 告别麻将后，爹又开始“拈花惹草”，简屋陋室的窗台，摆满了许多花草盆景。娟特别喜欢爹这几年培植的一盆“紫石榴”，不但造型漂亮，且夏花秋果像灯笼一样，一直能挂到第二年的春天。然而，她现在都不敢当着爹的面去观赏了，因为爹每次看见她站在“紫石榴”前，就会有意无意地敲打她：闺女，你看这石榴，每年都开花结果，你呢？你啥时候也能像它一样？娟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狠狠地剜上爹一眼，然后怏怏地躲上阁楼去。
　　 娟是长得太丑没人要吗？no！她可是这一带草窝里的金凤凰。1米75的个子，是秉承了爹的高度；鹅蛋脸双眼皮，是复制了娘的基因。正因为自身条件不错，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让一些男人远远地看着却无从下手。而她自己眼界也颇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就拖到了今天。
　　 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不同，娟好像没有要躲避爹的意思。她一大早洗好头后，用梳子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然后来到窗台观赏“紫石榴”，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当爹咳嗽一声又要老生常谈时，她连忙摆摆手：打住，爹，我明白你啥意思。人和植物能一样吗？石榴没得选择，我能没有选择吗？再说，这缘分迟早会有，你着啥急呀？
　　 迟早会有？是50岁有还是70岁有？爹瞟了闺女一眼。
　　 用不着等这么久，嗯，也许……也许就这两天。娟忽然羞涩一笑，捧着湿漉漉的长发，朝阁楼跑去。
　　 爹不解，怔怔看着闺女。最终，他那紧绷的老脸还是绽开了花：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娟儿，等会儿下来告诉我，他是谁？
　　
　　 二
　　 娟没再吱声，兀自躲在阁楼里窃喜，而这阁楼，一直是娟的避风港。避风港小得很，四面木板加1米2的高度，人进去得低头哈腰，一张床挨着一只梳妆台，便是娟的全部家当了。
　　 床的南面，贴着一排排奖状，都是娟从小学到高中得来的，见证了她曾经的优秀。其实，娟何止过去优秀？现在也很优秀，一个从985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她，很轻松地获得了一家区级事业单位的青睐，当了几年“白骨精”后，还被提拔为副科级部门主管。
　　 床的西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十字绣画，主角是孙悟空。只见它一身凤翅紫金冠打扮，舞弄着金箍棒，一副威风凛凛的神态。这是娟今年特地从淘宝网上买来的，每天早晨起床，她像小孩似的，都要朝它扮鬼脸乐上一番，然后再做其他事情。
　　 曾经有一回，爹看后说她神经病，一个姑娘家家的啥不好挂？非得挂这丑八怪干吗？
　　 娟当时诡谲一笑，问：你老人家不是常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吗？你头发短见识长，怎么连这都不懂？
　　 爹撇着嘴，拍拍肚子：我是万宝全书缺个角，这个角就是缺在这。怎么，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拉倒。
　　 娟赶紧故作神秘地将嘴凑近爹的耳边：老人家，我告诉你，现在社会上流行这么个说法，说27岁左右的剩女是“圣斗士”，31岁左右的剩女是“必胜客”，而我呢！正好36岁，是“齐天大圣”。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
　　 爹当时是捧着茶杯上来的，一听这话，刚到嘴的茶，一下子喷了出来：疯丫头，你是不是当剩女当出瘾来了？真是一派胡言。
　　 娟挤眉弄眼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既然都这样了，我还怕个啥？说不定哪天齐天大圣保佑我呢！
　　 那你就等着孙猴子保佑你吧！爹嘴一撇，悻悻地下了楼。
　　 娟那天说齐天大圣保佑她，是跟爹闹着玩的。可没想到，画挂出没多久，她还真撞上了好运。
　　 某天下午，娟随单位同事一起，参加一项由区帮困基金会举办的服装拍卖活动。拍卖的服装丰富多彩，都是由企业单位赠送的。拍卖前，先要进行服装展示。于是，穿着各种时装的模特，在舞台上走起了猫步，摆起了“pose”，令娟兴奋不已。
　　 正当模特表演行将结束时，一位肤色黝黑提着长镜头的男人，慢悠悠地靠近了娟，并且朝她露出了微笑：美女，你头发这么漂亮身材这么棒，为啥不去舞台上展示一下？
　　 娟不认识他，于是惶恐地摆了摆手。
　　 那男人不死心，依然朝她微笑着：美女，你别介意，我是东江晚报的摄影记者，我叫关新，关怀的关，崭新的新。是这样！今天在舞台上表演时装秀的模特，都是来自各企业的业余模特。虽然受过一些专业训练，但她们的身材条件并不如你。她们能大胆上台表演，你为啥就不能呢？
　　 我没有训练过，不会走猫步。娟推辞。
　　 没关系的，即便走砸了，也没人笑话你。但对你来说，如果不去试试，也许就错过了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关新笑呵呵地说着，还是向娟伸出了一只手，来吧！别犹豫了，我给你去引见节目主持人，她是我同行。
　　 娟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场面，有些举棋不定，但这位摄影记者当众夸她，又让她感觉很舒服，于是放下了矜持。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去试试？娟鼓足勇气站了起来。周围掌声一片。果然，正像关新所说，娟的猫步虽然有些笨拙，但她那1米5长的秀发，及天生的模特坯子，还是引起了全场轰动，她更是将一件真丝红牡丹旗袍，穿出了异彩神韵。
　　 一回生，二回熟，娟从此认识了这位叫关新的摄影记者。其实，娟心里明白，关新盛情邀请自己是假，他真正目的在于接近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她早就注意到，在观众席坐着的时候，关新的长镜头老是对着自己，而且当活动结束时，他像变魔术似地从摄影马甲口袋，掏出一叠照片递给自己看。说实话，娟当时对关新没啥兴趣，因为他个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皮肤又黑。但架不住对关新精湛的摄影技术喜欢，他把她的每一张照片，都拍摄得那样生动美丽，让她怦然心动。后来，更是架不住关新一次次的猛烈攻势，和一次次的拍摄邀请，就这样，不知不觉，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里。
　　
　　 三
　　 娟今天向爹坦白，是有准备的。她觉得爹为自己操心太多，自己不能再任性了，否则对不起天上的娘。她坐在梳妆台前，边梳理着头发，边瞅着一旁的齐天大圣，思索着要不要将它摘下来？因为爹一直烦它，自己也总算有了对象。可又有些舍不得，毕竟它伴随了自己这么多天……踌躇了一会儿，她还是心一横，顺手将齐天大圣摘了下来，扔在了墙角。
　　 爹还在下面等着回话，可娟不急不躁，依然在慢悠悠地梳理着头发。今天是周六，休息，上午有的是时间。
　　 可爹等不及了，皱着眉朝上面喊道：丫头，都8点了，你还陪不陪我去看花展？
　　 娟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弄好头发换好衣服，匆匆下了阁楼。也难怪，此时沉浸在蜜缸里的她，记忆发生了短路，只记得今天下午和晚上的安排，却将陪爹的事抛在了脑后。
　　 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去观花展的路上，娟对爹倾尽温柔，将男友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说了。
　　 爹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地问：那下礼拜六，小关能上门吗？
　　 啥，再快，也没这么快的吧？娟嗔怪。
　　 我恨不得你今天结婚，明天就生子呢！爹急吼吼道，那你说，啥时候才能上门？
　　 总得有个考察期吧？至少一年。娟噘着嘴。
　　 你当是党委考察新党员呢？爹忍俊不禁。
　　 要不就半年？不能再少了。娟说。
　　 父女俩正推心置腹地聊着，忽然，娟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听，竟是关新打来的，他问：娟，下午是不是到儿童医院去慰问孩子？
　　 是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娟回答。
　　 我能不能和你一块去？关新说。
　　 不行，我是跟我们单位领导同事一块去的，你来不是出我洋相吗？娟摇摇头。
　　 那我以记者的身份呢？
　　 也不行，同事的眼睛毒着呢！
　　 唉！可惜。我是想给你抓拍些照片……算了，那就晚上见。关新很失望。
　　 晚上见！娟微笑着挂了手机。
　　 你看，人家关新对你多好？你还不领情。爹呵呵道。
　　 是他名字取的好。再说，他不关心谁关心？不过，关心得太多也不行，我岂不是成了笼中鸟？娟朝爹狡黠地一笑。
　　
　　 四
　　 陪爹看了一上午花展后，娟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单位，她要和单位一行人去儿童医院，参加一项公益活动，活动是一个月前就安排好的。
　　 下午两点，大巴车准时停在了儿童医院小礼堂门口，但娟下车时竟然看见了关新。他怎么来了？不是说不来的吗？娟有些不悦，于是故意躲着他。
　　 小礼堂内，坐着很多患儿，几乎都留着光头，大点的似乎有十几岁，小的也就4-5岁的样子。活动按内容顺序，有条不紊地进行。先是双方领导讲话，然后，叔叔阿姨们上前和患儿们互动，做一些有趣有益的游戏。最后，由娟所在单位，向每一位患儿赠送儿童书籍、玩具和食品。
　　 当患儿们手捧赠品，兴高采烈地回病房时，一位手捧着赠品的光头女孩，突然在娟面前止住了脚步，仰起脸问：阿姨，我能不能用这些东西，换你一点头发好吗？
　　 娟感到很突然，忙蹲下身问：小朋友，你叫啥名字呀？为啥要换头发呢？
　　 我叫佳佳……因为……因为我原来也有你这样好看的头发，现在没有了，我好想好想要。女孩睁大着眼睛。
　　 佳佳，只要你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头发会很快长出来的，而且比阿姨都好看。娟安慰道。
　　 阿姨，我等了好多日子都没长出来，求求你，就换一点点好吗？女孩央求着，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娟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站起来，朝周围的人问：谁有剪子？有剪子吗？
　　 这时，关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在她身后低声道：小孩的话你也当真？你晚上还有重要任务呢！
　　 娟一听，顿时纠结起来。就在她纠结之时，过来一位护士，不由分说，拉起小女孩就走，身后落下那女孩一路的哭声。
　　 来的时候，娟的心情和天空一样晴朗，回去的时候，心里却下起了雨。好在上车不久，关新来了微信：是不是还在为那女孩伤感呢？呵呵，没必要，小孩都这样，别当真。
　　 我总觉得对不起她，让她失望了。娟回复。
　　 小孩的心比天大，你都能满足吗？再说，你给她再多的头发，是能治好她的白血病，还是能长出她的头发？关新劝慰。
　　 娟觉得关新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心里的雨渐渐停了，并且同意晚上6点，在泰晤士门口见。
　　
　　 五
　　 泰晤士，仅是关新邀请娟吃饭的一家西餐馆。当娟到达时，关新早已等候在门口。关新今晚打着领带，一身的西装革履。娟则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披着长长的秀发，典雅端庄，让关新看了眼睛发直，赞叹道：娟，你今晚简直就是仙女下凡，我都不认识你了。
　　 切，哪有你这么形容的？娟嗔了一句，心里却甜滋滋的。
　　 泰晤士不大，仅20来位食客，但娟俨然成了今晚的主角，从步入大堂到入座，许多双眼睛跟着她移动。
　　 俩人正在用餐时，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来到娟面前，朝她微微一笑：美女，你头发好漂亮哦！这么长的头发，你用的是什么品牌的护发素？什么品牌的洗发水？
　　 娟先是一愣，随之扑哧一笑：我没用什么洗发水护发素，我用的是淘米水。
　　 淘米水……你开玩笑吧？妖娆女人眨着眼睛。
　　 没开玩笑，是真的。
　　 哪有这样做的？你没有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呀！
　　 妖娆女人还是撇撇嘴，一脸不信地走了。
　　 我实话实说，她怎么就不信呢？娟朝她看了看，嘀咕了一声。
　　 关新咧嘴一笑：也难怪人家不信。在很多人眼里，淘米水就是下脚料，只能洗碗浇花而已，怎么可能和洗发护发联系在一起？如果你不是我媳妇，我也不信。
　　 还没登记，我怎么就成了你媳妇？娟白了关新一眼。
　　 登记只是一种手续，关键是你早就闯进我的心里了。关新贴在娟的耳朵上说。
　　 切，别净拣肉麻的说，我还得看看你这里，是不是表里一致？娟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胸口。
　　 要不要我现在就将心掏出来给你看？关新故意晃着手里一把西餐刀。
　　 别瞎闹了，都看着呢！你还要不要去广告公司了？娟朝他使了下眼色。
　　 别急，广告公司就在隔壁。关新嘻嘻道。
　　 是吗？娟吃了一惊。等用完西餐，她跟着关新到隔壁弄堂里一看，果然，里面有一幢老式洋房，门口挂着某某广告公司的牌子。
　　 广告公司底楼，分设了好几间拍摄场地，用作不同广告的拍摄。关新领着娟，去见了一位主管。主管是一位腆着啤酒肚的男人，用色迷迷的眼睛打量着娟，让她浑身不自在。好在询问的时间不长，这位主管认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