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黄柏河的水在淙淙地流淌，一直伸向远方，像母亲的乳汁滋润着黄柏镇这片深情的土地。小镇四面青山环绕，绵亘千里；两朵白云像一对明亮的眼睛凝望着远方。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八一”建军节，桂华又要去山上扫墓。每年如此，无论刮风下雨，他从未中断。今年有点特殊，十岁的小孙子桂明和那条老黄狗也嚷嚷着要一同前往。老人右腿残疾，走路不便，每次都要借助拐杖。那根跟着他几十年的拐杖，已经被磨得光溜溜的。
　　 山路崎岖难行，尽管坡度不大，但桂华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稍稍停顿一下，好让身体保持平衡，并积攒体力继续前行。桂明左手挎着“花篮”，右手扶着爷爷。老黄狗在后面一个劲地摇着尾巴。细雨打湿了老人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这里是皖西南革命老区黄柏镇公墓所在地。公墓建在几十米高的山丘上。桂华的爷爷、爸爸、大儿子都长眠于此。
　　 “爷爷，到了，您歇会儿吧。”桂明先放下“花篮”，然后扶着爷爷坐在墓碑旁边的石阶上，接着去坟前插上三朵鲜花。老黄狗摇着尾巴，忙前忙后，可是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真的有点累了，桂华坐在石阶上喘着粗气。人过七十，体力大不如从前，几十米的山竟然爬得这样吃力。桂华用衣袖擦去额头夹杂着汗水的雨水，睹物思人，泪水不禁涌出来。
　　
　　 二
　　 那是1938年夏，日军从水、陆两路进攻安庆，陆路的第六师团直逼潜山。黄柏镇的百姓吓得纷纷躲到深山里，来不及逃走的村民被日军用刺刀挑死，粮食被抢，房屋被毁。桂家村一片狼藉，地上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日军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桂华的爷爷桂刚那时候才22岁，当时公开的身份是一位小学教书先生，其实他也是一名地下党员，为了党组织的安全，与上级一直保持单线联系。
　　 根据斗争形式的需要，上级让他担任黄柏地区游击队政委，协助队长肖越山发动群众抗日。桂刚二话没说，坚决服从党组织的决定。从此，他的身份从幕后一下子跳到了幕前。
　　 当地农民思想有些落后，抗战热情不高。于是桂刚走村串户，宣传抗日思想，尽可能地帮助那些有困难的家庭解决实际困难。百姓们渐渐地相信共产党所领导的新四军抗日游击队。这支队伍不断壮大，从最初的十几个人，发展到后来的一百来号人。随着抗日战争的深入，游击战在敌后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造成敌人后方不稳，敌人被迫分兵围剿新四军游击队。
　　 1943年初，日军抽出部分兵力对黄柏地区进行春季大扫荡。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所到之处，一片焦土。这次扫荡也给桂刚的游击队带来了重大的伤亡，干部损失三分之二，战士损失一半。一百来人的队伍，剩下不到四十人。大队长肖越山也壮烈牺牲。桂刚受伤被俘，剩下的人分散转移到深山里。抗日活动暂时陷入低谷。
　　 不久，上级领导给游击队派来新的政委和大队长。地下党通过有良知的伪军进入鬼子内部打探消息，试图救出桂刚，可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敌人看守密不透风。桂刚受尽了酷刑，蓬乱的头发下躲藏着一对暗淡无光的眼睛，那副近视眼镜早已不知去向。地下党的同志营救无果，感到非常痛心。
　　 谁知，几天之后桂刚竟披上了伪军的皮，做起了皇协军副大队长。他的脸上还有淤青，显然伤并没有痊愈，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近视眼镜换成了墨镜，活脱脱一个汉奸的形象。桂刚带着伪军到村里征粮，百姓敢怒不敢言，等他的队伍走后，人们向地上吐口水，并狠狠地跺上一脚：“呸，狗汉奸，不得好死。”
　　 桂家村的人都不认这个本家亲戚。桂刚的父亲直接将儿子赶出家门，不准他再踏入桂家半步。桂老爷子怒斥道：“滚！我丢不起这个人，我死后不想被乡亲们戳脊梁骨。”
　　 桂刚没有解释，只好默默地离开。
　　 原来的战友恨死了这个叛徒，都想找机会除掉他，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桂刚跟着鬼子小队长山本一郎太君去酒馆喝酒，他们只带了两个日本兵。游击队新队长张成柱发现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开会研究后决定展开一场锄奸活动，他挑选了六名精干的队员，每人身上带两把短枪和一颗手榴弹。
　　 张成柱带着六名队员潜入饭馆。突然拿枪对着山本一郎和桂刚吼道：“举起手来！交枪不杀！”
　　 “八嘎！”山本一郎将酒杯一摔，屏风后立刻钻出十几个手持武器的日本兵，将六名游击队员团团围住。想不到这是敌人的奸计，张成柱顿时懊悔不已。举枪欲反击，立刻被敌人用枪顶住了脑袋。要是提前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刚才还不如直接几枪崩了他们。干嘛要抓活的，获取什么情报。这回把自己和战友都给搭进去了。
　　 “不好啦！新四军大队人马来啦！快逃！”外面不知道谁在扯着嗓子喊。
　　 日本兵一愣，有的冲向屋外。屋里突然响了一枪，山本一郎中枪倒下，他死了。张成柱趁乱逃了出去，六个队员牺牲了三个，日本兵也死了三个。
　　 事后证明，这是假消息。那句话到底是谁喊的呢？日本人也没有抓到。屋里的那一枪又是谁打的呢？这些都是解不开的谜——反正不是游击队员开的枪。要不是有人打死了山本一郎，他们谁也跑不了。张成柱非常清楚这一点。
　　 1945年，8月15日，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几天之后，桂刚作为当地最大的汉奸要进行公审，结果不出意料，他被国民党主持的抗日军民大会宣判死刑。令人费解的是，面对死亡桂刚不解释，不求饶，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
　　 那天审判现场，人山人海，百姓们欢呼雀跃，说他罪有应得，早该死了。人们对桂刚这个大汉奸痛恨至极，有的拿石块砸他，有的往地上吐口水。他却面带微笑，从容赴死。
　　 桂刚可怜的老父亲几个月前便已一命呜呼，都是被他气的。现在本家亲戚没一个来现场给他送别的。
　　 当时只有桂刚8岁的儿子桂中悄悄地来到了刑场，他躲在人群里向父亲偷偷地瞅着父亲，恰巧与父亲的目光相遇。桂刚朝着儿子微微一笑，随即被两名士兵押赴刑场，随着几声枪响，他倒下去了。为了泄愤，那些亲人被日本人杀害的青年冲上去朝桂刚的尸体猛踢几脚。桂中捂着嘴跑回了家。那一晚，他什么都没吃。
　　
　　 三
　　 1949年，国共内战已经接近尾声，国军要员败逃台湾。同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了起来。百姓们欢呼雀跃，黄柏镇的百姓敲锣打鼓，比过年还要热闹。可是桂中家就惨了。汉奸的后代，一直抬不起头来。历次政治运动都逃不掉被批斗的份儿。别人都说他的父亲是汉奸，但是桂中始终不接受这样的事实，父亲临终的眼神根本不像坏人。为此桂中和别人吵过嘴，打过架，但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桂中家也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过去胡乱地扣在他头上的帽子也纷纷摘掉了，可是父亲桂刚作为汉奸已经定性，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成了桂中心中永久的痛。
　　 这一年，他送儿子桂华去当兵，是想圆自己当年从军报国之梦。家里出了个汉奸，自己当不了兵，想不到儿子也当不了。政审这一关就是无法通过。于是桂中四处奔走，一是说明父亲不是汉奸；二是恳求政府让儿子去当兵。为此他愿望以性命作担保，他相信儿子绝对忠于党和人民。这种保证绵软无力，征兵部门根本不采纳。
　　 当时，一位刚刚平反的老干部了解此事后义愤填膺地说道：“爷爷是汉奸跟孙子有什么关系？何况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老将军的仗义执言，让年仅18岁的桂华如愿以偿，驻守在云南某地，成为一名边防兵。
　　 1979年初，中国对越发动自卫反击战。桂华所在的部队负责主攻部队的侧翼掩护任务。丛林作战最大的困难是看不清敌人的具体位置。他所在的班在月光下摸索前进，突然不小心踩到了地雷，两个战士瞬间被炸飞。桂华也身受重伤，右腿被炸断。在战友的抢救下，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失去了右腿，膝盖以下安的是假肢，有时假肢磨得骨头非常难受，后来他干脆只用拐杖。
　　 这次桂华立了一等功，给桂家带来了荣耀。伤好后，桂中背着儿子来到山上，跪在父亲的墓前泣不成声。
　　 “爸爸，爷爷以前不是……吗？”桂华欲言又止。
　　 “胡说，你爷爷不是那种人。”桂中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爸爸，您的孙子给您长脸了。我们老桂家不再被人瞧不起。”
　　 桂中抱着桂刚的墓碑声泪俱下。
　　 1981年，桂华结婚了，桂中却因病早逝。
　　 就在桂中死后一个月，镇政府传来一个好消息：桂刚不是汉奸，而是烈士，得到了平反。这一好消息震惊了全镇，乡亲们都为自己以前过激的行为而感到愧疚。
　　 那一天，桂华拄着拐杖拖着残疾的右退独自上山，来到父亲与爷爷（桂中遗愿，父子合葬）的墓前倾诉衷肠。
　　 “爷爷，您知道吗？您当时单线联系的那位上级在一次战略转移中被敌人的飞机炸伤，但是他在临终前留下了一份绝密文件，详细说明了其中的原委。可惜这份文件到今天才解密。它来得太迟了……那时就是他让您诈降，好趁机打入敌人的内部。打死山本一郎的那一枪是您打的吧？酒馆外面大喊的人也是您安排的吧？您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无尽的屈辱！以前的战友恨您，亲人恨您，所有的人都误会您，但是您无怨无悔，默默承受……”桂华实在说不下去了，他哽咽着。
　　 “爸爸，你的直觉是对的。爷爷才是真正的英雄。日本投降后，他为了不暴露党组织，为了不让国民党军统特务有机可乘，他没有做任何解释，面带微笑慷慨赴死。”桂华擦了擦眼泪接着说。
　　
　　 四
　　 “爷爷，爷爷，您怎么了？”桂明摇着爷爷的身子。一下子把他纷乱的思绪从往事中拉了回来。
　　 桂华用干枯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桂明的头，不禁老泪纵横。
　　 “爷爷，你怎么了？你想大伯了吧？”
　　 桂明所说的大伯是桂华的大儿子桂军。1997年参军，1998年安庆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灾害，他所在的部队接到抗洪抢险的命令。他的连队连续一个多月奋战在抗洪一线，他带病坚持，可最终倒下了。在那生命的最后阶段，桂军整天奔波在江堤上，面色难看，日渐消瘦。战友们问他，他总是不说；指导员让他休息，他总说没事。
　　 其实他完全可以说出自己的病情，也许能够活下来，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至少可以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减轻一点痛苦。想不到那消瘦的面庞竟成了永恒。桂华每当想到此，心如刀绞……
　　 经查，桂军已经是肝癌晚期。战友们与广大灾区百姓含泪为桂军开追悼会。桂华坐在儿子的灵前守了三天三夜，最后也病倒了。
　　 从此，桂华苍老了许多。
　　 “爷爷，这里有大伯吗？”桂明指着墓碑问爷爷。
　　 桂华点点头，他将大儿子、父亲及爷爷的骨灰合葬在一起。
　　 “明，我的乖孙子，等爷爷死了，你也把我的骨灰与大伯他们葬在一起，好吗？”桂华是想让桂家人的军魂相依相偎，代代相传。
　　 “爷爷，你不会死的。”桂明急得快要哭了。
　　 “傻孩子，人怎么可能会不死呢？像你的太爷爷、你的大伯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都是军人，都是为人民而死的，都是人民英雄。”
　　 “我长大了也要当兵，也要当英雄。”
　　 孙子的话让桂华激动不已，他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孙子的头，深情地望着远方。
　　 老黄狗趴在地上。
　　 小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