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叔个子不高也不低，身材不胖也不瘦，五官端正，相貌柔和，没有要紧事时就是一副眯眯眼的神态，模样讨巧喜人。听人说，二叔从小就很机灵，说起话来都是当时流行的书面用语，与人交谈时词汇丰富有趣，家人和邻居们都十分诧异，都觉得这孩子聪明，要另眼相看。
　　 小学放暑假时，上二年级的二叔交了一个喜欢钓鱼的大朋友，是二叔的二叔，在彼二叔的感召下，此二叔就更神奇了。一到星期天，在家人还迷恋黎明觉的时候，小小的二叔就提着用空罐头桶改造的盛鱼小桶，扛着自制鱼竿，带着干粮，背着脱漆的旧军用水壶，全副武装地出发了。这时的天还黑着呢，估计二叔和他的二叔走到湖边天就亮了。到吃午饭前，二叔就收获满满地回来了，大鱼就是全家人中午的加菜，小鱼就喂母亲养的鸡。
　　 有一天二叔中午没回家吃饭，大家有点纳闷，但也不太着急，那时没有拐卖孩子的事情，街上汽车也很少，也就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恐惧推设，估计是小孩贪玩忘了回家一样无所谓。直到傍晚，二叔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然后笑眯眯地给大家讲他的新故事。原来他独自去六十里外的小镇看老房东去了。大家问他怎么去的？他说是坐长途车去的。问他哪来的钱？他说到了车站跟着一个大人上车，售票员也不问，长途车小孩也不用买票。他还意犹未尽地讲述他去了老房东家和他的儿子铁蛋玩，还找他当年的小伙伴一起叙旧，中午在房东家吃了饭，下午就坐车回来了。家人都觉得他太胆大，但也太聪明。二叔说，他就是想去试一试，没想到长途车和公交车一样，小孩还真不用买票乘车。
　　 二叔确实聪明，上中学时，他写的作文就是年级好样板，曾在全校展出，家里人对此也不觉得奇怪，大家都习惯了他经常口吐莲花、幽默风趣的表达方式了，知道他的语文必定是强项。学习好就不说了，二叔还很爱干净，经常自己洗鞋袜，尤其是细节之处特别要做增色处理，比如布鞋底的一圈白边，这样他就可以仪表整洁，有模有样地出门上学或玩耍，活脱脱一个小绅士风度。二叔的朋友也很多，从他五六岁起就看出来了，上至老人，下至幼童，中至当年在村里插队的北京知青，不同年龄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常常让他的兄弟姐妹们羡慕。人们无论在任何地方，一看到二叔走过来，就争相模仿二叔眯眯眼的神态，场面即刻欢喜起来。
　　 上高中时，二叔喜欢的一个女同学因备考疲劳过度死了，二叔由此悲伤而怒火填膺，就不好好学习了，因此就没考上大学。从此，二叔的丰富人生就进入了一个跨常规的新高潮，随着国家各方面的发展变化而如鱼得水，走上了自由生存的康庄大道。若干年后，二叔成了远近闻名的生意人，他的同学从外地来看他，几个同学坐在一起聊天叙旧，畅谈各自人生的许多得意。二叔说了一句时髦的流行语后，在大家的惬意哄笑中，细心的人发现，其中一个大学毕业的同学眼里微微有一丝不屑，可能他觉得二叔的语言没有以前有文化了，有些俗气。
　　
　　 二
　　 考大学落榜后，二叔就没有继续复读，而是畅想无拘无束的新生活，他要响应号召摸着石头过河，用实际行动阐述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才是好猫的硬道理。刚开始二叔还守本分，像个蹲在洞口观望的花猫，就在知青小集体商店操刀卖猪肉。戴个围裙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的二叔，心中充满了汉代陈平当年为村民分肉时的志向，畅想着将来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公平公正地分割江山。
　　 有一天，二叔又失踪了，为此许多人家一时就吃不上猪肉了，引发了八方四邻的阵阵骚动。家人和他的领导三天三夜都找不到他，第四天他回来了，原来他和朋友连轴转打麻将赌钱，昏天昏地，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输赢，直到手里的“东风”成了千斤坠。他幽灵般地回来把商店的门打开，一股“南风”扑面而来，案子上的那半扇子猪肉都臭了，他就把那坏肉扔到了垃圾堆。二叔的父母和家人都很生气，平日里家里想要吃点肉也不容易，他就这样糟蹋了半扇子猪肉，太可惜了。二叔的父母从此对他提心吊胆了，觉得他有些不靠谱，不知道他还会出什么幺蛾子让人后怕。
　　 单位领导说了他几句，还从二叔工资里扣掉了那半扇猪肉的钱，二叔索性就不干了。他离开知青小集体，在城市繁华地方找了一个小角落，独自“下海”练摊，卖沿海走私来的服装和小商品，结果很挣钱。此时的二叔心情大好，身上的服饰也时尚起来，有港澳风，像个归国华侨。一般他都是乘坐刚兴起的出租车进出大院门，让院里的邻居啧啧称奇；下车走路也是风风火火，俨然是干大事的那种气派。即使是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过斑马线也不看红绿灯，更不管前后左右，就是一副大老板天地通吃的样子，对着手中的“大哥大”高声怒喊，大小汽车也只能停下来为他让路。据说有一次二叔和几个人站在马路边聊天，有些内紧，二叔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拉到三十米的公厕方便，完了还让等他的出租车再拉回来继续聊天，前后也就五六分钟，可谓神速。那年头讲究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二叔成了当年的万元户，也就摇身一变成了时代的弄潮儿，属于人们崇拜敬畏的对象，就和现在的人们崇拜那些风云人物，敬畏呼风唤雨的各类企业家一样。那时，凡叫个老板不管大小首先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主，让人从心底羡慕。笑谈说，在老板最多的深圳，一个椰子从树上掉下来，就能砸死路过的三个小老板。一些党政官员也被政策鼓舞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去当老板了，没本事的人才死守着机关挣那几个可数的小钱呢。那时的成功人士大多都会在美发店闭目焗油时说，国家不是没有给了你好政策，大家都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你穷只能怪你没本事。
　　 在国家实行价格双轨制时，全国的二道贩子们除了原子弹不敢倒卖外，都在账面上倒卖各种物品，好像国家各部委都是他们家开的，随便拿计划内的货。二叔和他的朋友们多少还靠点谱，不把好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就是因地制宜倒卖满天飞的各类钢材。二叔的好朋友曾是高中同学，后来朋友考上大学，上大学时的学费和各类花销居然都是做生意的二叔提供的，真是古风悠悠的铁哥们，让当今的人们很难想象，也不可思议。
　　 二叔对朋友的母亲也很好，在同学上学期间经常去看她，询问有什么要紧之事需要办。有次二叔的表哥从乡下来，带来半袋新小米给奶奶，二叔见了，二话不说提上就给同学的母亲送过去了，说是让尝尝鲜。现在上大学的朋友毕业回来了，朋友的女朋友的父亲还是钢铁厂的第一副厂长，在全民疯狂倒卖钢材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好朋友，大家都觉得二叔要发大财了，结果二叔居然被好朋友骗了。这件事至今二叔都不好意思再提起，就像是过五关斩六将又走麦城的关公一样，有最黑暗的难言之隐，只能说自己大意眼拙。朋友卖给他的那些钢材一捆捆的看起来都很好，二叔就赶紧拿现金完成了交易，找到买家后结果用吊车一吊，就从两端掉下许多一截一截的短钢筋。一捆钢筋外面是完整的，里面全是钢筋的下脚料。这手脚做的，内行人也能上当，何况二叔还是一个外行。买家此时还未付货款，人家一看这样就不要了，这批钢材最后只能低价卖给另外一个朋友在外省的亲戚，尽管有朋友做担保，但那人就是迟迟也不给二叔汇来钱。
　　 为了拿到卖钢材的钱，二叔到邻省的一个城市去打官司，一下火车坐上出租车，一听是外地口音，司机就问：“是先去法院？还是先去旅店？来我们这里的外地人基本都是来打官司的。”二叔悲愤地对司机说：“现在做生意的合伙人，不是想怎么共同发展一起挣钱，而是一开始就想着怎样骗你。”司机说：“你要是上面没人，估计这个官司很难打，我从车站接人，过几天再把人送到车站，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打赢官司的外地人。”二叔默然了，在花了不少冤枉钱、耽误了不少工夫也无果后，二叔断然离开了这里，踏上了回乡路。
　　
　　 三
　　 二叔打官司失利后，那个介绍他把钢材卖给骗子亲戚的朋友很过意不去，就让二叔承包了他们矿山的办公楼装潢。二叔就和家属院宿舍看门房的一个人合伙，一起成立了一个皮包装潢公司，雇了一些民工就去装潢了。不要小看家属院宿舍看门房的，他以前也是一个实干的包工头，专门承包建筑工程，他们县里的许多新房子都是他盖的。他的朋友们在县里的各大饭店吃完饭，只要一说是他的朋友，不用给钱，把帐记在他头上就行，他的名头在自己的县里叫得很响。终于有一天他栽了，那是他志得意满从县城杀向省城开始的，林子大了，承揽工程的各类鸟人也多，因此就压价厉害，还要先垫付材料款，最后建筑单位一拖再拖就是不结算，他的工程队就此走向了绝路。最后他只能流落在省城看门房，抽空再试着去讨要血泪斑斑的工程款，直到那个单位更换了新领导，他就再也找不到“再等几天”的那份承诺了。
　　 二叔找这样的合作伙伴共同开装潢公司是英明决策，他们都在创业的路上吃过大亏，栽过跟头。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失败是成功的妈，这次果然验证了这两句醒世真言，二叔确实又挣了许多钱。现在的二叔气派更大，到饭店吃饭时最能体现，只见二叔把大哥大往桌子上一放，就高声吆喝老板，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端上来。饭店老板就三步并作两步点头哈腰地来献殷勤了。那时二叔和朋友们的一顿饭，就是政府机关普通干部一个月的工资，饭店老板最喜欢二叔这样的人。后来的情况发生了改变，能公款吃喝的男男女女，才是饭店老板的大恩人。
　　 二叔脑子好，看门房的包工头脑子活，为了肥水不外流，两人一商量就办了一个门窗厂，搞装修的同时，还能给各类建筑安装塑钢或铝合金门窗。刚开始确实有效果，收益因此也大增，这个新型行业确实很走俏，二叔的钱包也越来越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一个行业能挣钱，大家都一窝蜂地来插一腿，搞塑钢、铝合金门窗的人多了起来，建筑单位就开始压价，甚至还要附加条件，要工程队安装完了还要负责把玻璃擦干净。这就给工程验收增加了不合格的空间，建筑单位又开始借故拖欠工程款了。那年头拖欠工程款很正常，拖欠十几年的都有，农民工欠薪问题都惊动了国家领导，却一直是老大难的问题。拖欠工程款让二叔没办法了，二叔只能小打小闹了，那个看门房的合伙人一咬牙一跺脚，就回村里养猪去了，再无音讯。
　　 听说现在流行挣小孩的钱，二叔就和朋友计划一起在小学校旁边开个玩具商店。门面租好也装潢了，老板桌、老板椅也摆置归位了，就等进货开张了，结果二叔一晚上就把朋友打进来的几万元启动资金赌输了。幸亏二叔也学会了生意上合作的真金白银诀窍，一切事情还是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那天二叔的新商店开张了，里面的货品都是从合作伙伴那里赊来的，等卖完了再结算。这次聪明的二叔成了耀武扬威的债务人，让那些合作伙伴一个个都成了跑断腿也得不到回报的债权人。从此，二叔开始了赊物借钱不还的常规生涯，甚至在家里还打破了上门讨债人的头，直到对方动用了关系，找来了经济警察，把二叔关进了黑房子里，二叔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职能部门能管住他。
　　 把钱还了，二叔就出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二叔也想扩大规模搞大项目，可事实证明没硬后台根本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折腾来折腾去许多事都是打水漂。二叔是挣了一些钱，但维持老板的体面吃喝赌，很快就消耗完了，幸亏二叔还不嫖不抽，这一点还省了不少钱，也避免了许多想不到的大麻烦。后来二叔就借不到钱了，人们都知道不能借钱给二叔，那是一去不回头的俏冤家，二叔再做生意的启动资金也就没有了。后来经朋友介绍，他去了省城最大的歌厅看场子，结果学电影电视里的打手黑吃黑，把砸场子的人打坏了，最后只能和亲戚借钱赔了人家许多钱，才避免了牢狱之灾。那砸场子的混混来头不善，黑道白道都能通吃，有强大的社会背景。
　　
　　 四
　　 这件事过后，二叔又长了见识，就再没有出去混社会了。二叔在家里支起麻将台，还在旁边的墙上用不干胶工工整整贴了“欢迎你来投资”的绿色黑体美术字。凡来玩的人都必须按规矩留下每一轮的小抽头，却也能让二叔衣食无忧。其它时间二叔就是从父母和亲戚、亲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那里编瞎话借钱，人家实在讨要的紧了才会想办法还。奇怪的是，二叔那里经常是高朋满座，一些人是开着车来的，一些人是过气的小老板，一些人是风头正好的生意人；其中也有给省市大领导开车的汽车队长，也有当年做生意的合作伙伴银行信贷员，还有街道的派出所所长和从部队转业到大机关的保卫干部，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一起，打打麻将，小吃小喝，在各有心思的时光消磨中，用自身的能量试图再次寻找各自的商机，或者就是在这里寻找一份简单的人生乐趣。
　　 二叔这一批是最先下海经商的人，大多数都没什么文化，就是敢想敢干，政策上放松一下，他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排头兵，摆摊开店，跑边贸，搞走私，倒买倒卖，买空卖空，最后真正能善始善终，做大做强的很少。有些人挣了一点钱，就绽开了雨后春笋般的撒旦微笑，渐渐地开始吃喝嫖赌抽，包二奶、养三奶、换老婆，无所不能。有些人也因为挣钱多而锒铛入狱，只缘他们当年与官员勾肩搭背，赚取了巨额财富，并让事业顺势发展壮大。然而在复杂的政治角逐中这些人的后台倒了，人家也要把他们抓起来反复审讯，就是要查查他们给倒台的官员们贿赂了多少钱，以便给贪官定罪。这些人一关就是一二年，人倒不太受罪，但请律师，找人情，交罚款，就让财富大大缩水，小则几千万，大则几个亿就不见了踪影。
　　 当经商不是想干就能干的时候，人们才彻底发现，那个资本大水池里只有那十几根粗管子，通到了人们看不见的神秘高处。许多千万资产的小老板们在不断地困惑中都傻了眼，不知道告别“穷爸爸”后，怎样才能找个“富后妈”在那个资本的大水池里面插进一根小管子，弥补一下坐吃山空的窘境，充当一次经济主义的小角色。一些正在还住房贷款的小老板们，现在最发愁的是不知道从哪里还能挣到钱，实体店干不好，虚拟电商也不行。他们先是裁员、关闭公司，然后是卖车，缩小开支，现在开始考虑要卖大房换小房了。
　　 世界变幻莫测，时代日新月异，冥冥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社会的运行。二叔的文化不高，看不到这种变化，无法乘着历史的春风，掌控自己的命运成为时代的不倒翁。再过三年二叔就六十岁了，前几年他得了轻微脑梗，打麻将少了，到户外走路多了。聪明的二叔凡到父母那里走路就表现出一瘸一拐的样子，说是脑梗后遗症，要点钱说是看病就走了。人们发现二叔在护城河堤或是在马路散步时就和好人一样，悠闲悠闲也很逍遥自如。
　　 现在的二叔把目光盯在自己的住房上，这是爷爷奶奶的房子，二叔自从住进去，就没有想再腾出来。即使他已经在外面买了房让老婆孩子住，自己还独自坚守阵地不撤退，这里有他朝夕相处、熟门熟路的朋友和麻友啊……二叔如今的规划是想把爷爷奶奶现在住的另一套房子也弄到手，包括将来的遗产和抚恤金。另外，二叔也时刻关注时代的发展变化，有空就看看新闻联播，也上网看看各类时政新闻和经济动态，就怕参不透社会运行的真经大道，让自己的后代成为高学历的废物鸡娃。
　　 目前的二叔和许多精疲力竭的奋斗者开始明白，从小到老都一样，无论自己怎样聪明，都注定摆脱不了那些熟悉而又冷漠的生活标志。最后的无奈归宿或许就是啃老，在回归自然家族退化的路上和兄弟姐妹们斗智斗勇，争霸最后的家族财富。为此，二叔和与他同病相怜的朋友们，惺惺惜惺惺，互相鼓励，回筹转策，一起奋斗着，努力着，盘算着，随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2021年7月26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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