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梅雪湖山(散文)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从来没有领略过杭州的冬天。在白堤看过桃花,在曲院看过荷花,在满陇看过桂花,只是从未看过孤山和灵峰的梅花;都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可是惟独雪湖是黑人最久远的梦,一梦三千里,一梦五十年。
杭州在唐代有位白(居易)市长,在宋代有位苏(东坡)市长,他们都是西湖的建设者与描绘者,也都特别喜欢冬日西湖的梅花姿色。白市长说:“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伍相庙前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苏市长说:“故成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万松岭上黄千叶,玉蕊檀心两奇绝”。斯时,二位的仕途并不平坦,“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于是赞赏这傲雪、斗雪的梅花不仅醉其美色,而且曲其心态。
与在官场上苦苦挣扎的白、苏二位市长相比,淡泊宁静隐居孤山的林(和靖)处士则对梅花的感情更深一层。前者赏梅赞梅,以梅为媛……“踏随游骑心常惜,折赠佳人手亦香”;后者爱梅恋梅,以梅为妻,因此才能写出横亘千秋的咏梅绝句:“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自此,无人咏梅能抵林逋,可见爱到极致情到深处方能写出如此绝妙好诗。
孤山上除了与林逋有关和梅园、梅亭,还有一个地方叫梅屿,有一年几个朋友随黑人到孤山寻找苏曼舒的墓地,转来转去,来到这“岛中之岛”的梅屿,当时没有回答上朋友提出的问题,实在不知这梅屿的历史典故,后来看柳亚子写明朝著名女诗人冯小青之死,才知道她最后的日子就是被囚在孤山梅屿,虽说是“冷雨幽窗”,却也暗合梅花精神:“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与孤山一水之隔的葛岭之阴,有座道观叫红梅阁,提起红梅阁人们大都想到李慧娘与贾似道的人鬼情仇,其实也是中国妇女与封建社会的血海深仇!这漫山遍野的朵朵红梅恰似成千上万个李慧娘、杜丽娘、白娘子、祝英台,还有冯小青、朱淑真、苏小小、李清照,还有惠兴、秋瑾等等西湖烈女、才女、侠女们的殷殷血泪,自古以来,与西湖有关的文人雅士声名赫赫,而黑人尤其记住了上面这些名字,记住了她们的才情和悲剧,记住了她们的梅雪人生。
在杭州,除了“孤山赏梅”,还有“灵峰探梅”,其中一个“探”字更于寻觅中平添了不少野趣。是年朱子清曾在梅花开放之前来到这里并写到:“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后来,这里的梅园渐渐荒芜了,直到一九八六年,才重新植梅修园。那年春天黑人也在杭州,来玉泉植物园玩时正好赶上大规模的补栽梅树,那一届的杭州市长真好,干了许多这样有识有益,对得起先辈和后代的事情,只可惜当时黑人只见梅枝不见花,甚至连那“花骨都儿”也没看到。
杭冬之美,除了梅,还有雪,确切地说,是雪映梅红,是雪湖、雪峰、雪涧、雪阁,是南屏雪钟、西泠雪樵、断桥雪棹、苏堤雪柳……
黑人生在南方,长在北方,比较熟悉“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塞北隆冬,却没见过“压白万山巅,衬黑一湖水”雪后江南,前者是壮观,后者为奇观,奇就奇在白雪映衬的西湖竟是一锅“黑水”,这与我们印象中的碧波西子相去甚远,但我仍然相信,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引用的这两句“观雪诗”一定是有生活,有理由的,所以他认为“首句人人能道,次句古人所无,非亲历者不知”。多想成为这幸运的“亲历者”,亲眼看看这惊世骇俗的“黑西湖”!
早年黑人曾在杭州老城的外婆家,看过米蒂的《西湖雪霁》,是不是赝品难说,却对“西湖赏雪,初霁最宜”留有深刻的印象。于是也知道了观赏西湖雪景的最佳角度:山上俯瞰“则大地山河银溶汞结,而予以藐然绨米,凌厉刚风,惶若羽化”;湖中环顾“若秋涛耸涌,璀璨乘飙,而玉树琪花,晃然夺目”;吴山看雪……“万竹无声银凤立,千峰有势玉龙蟠”;花楼望雪……“冰铺湖水银为面,风卷汀沙雪作堆”。总之,在南人眼里,短暂稀少的冬景雪色怎么看怎么好,不像我们,多少有些审美疲劳。
说到雪后的湖山,名气最大的是“断桥残雪”,景色最美的是“孤山霁雪”。对于前者,聂大年有诗云:“醉里曾登白玉梯,东风吹暖又成泥”……显然这是江南春雪,阳光下,拱桥顶端的雪很快就化了,远看中间的雪泥和两边的雪桥,不就是“断”了的感觉吗?何况“醉眼”;对于后者,《西湖百咏》曾做分析:“湖雪平铺,日光初照,与全湖波光相激射……惶如置身瑶台琼圃”又是阳光,看来西湖雪景一如冰轮之光,必须感谢南方的暖阳,这一点又难为了阴冷的北方。
除了“断桥残雪”和“孤山霁雪”,还有两处惟独江南才有的雪景令人叫绝:为“竹间听雪”……“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联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另为“冰湖泛舟”……“冰合初晴,朝阳闪烁,湖面冰澌,琼珠点点……操小舟敲冰浪游,观冰开水路,俨若舟引长蛇,晶莹片片堆叠”(摘自《四时幽赏录》)。依然是江南特色,雪打竹林可听,舟破浮冰可行,真让黑人羡慕不已。
说到“冰湖泛舟”,不由想起375年前(崇祯五年)一个冬日,杭州连下三天大雪,西湖上别说是人,就连鸟也看不着。可有个叫张岱的游客在屋里坐不住了,雇船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船到湖心亭,那里只有两个南京的哥们在喝酒,便邀张岱连喝三大杯,直把船夫逗乐了,对张岱说:我看你就够傻了,还有比你更傻的。
从此,黑人再也忘不掉张岱笔下的“一白”“一痕”“一点”“一芥”“三两粒”之雪湖素描,尤其记住了那傻哥俩“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的动人情景。再去杭州,一定要选冬日雪天,一定要去湖心亭,一定约上痴友,烫壶好酒,边喝边唱,不醉不休!
此生无憾,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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