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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泥舞


作者:迷音 秀才,217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376发表时间:2008-11-13 11:41:55

泥舞
  
   那曾经是一片“跳”的海滩,有一种鱼它的名字就叫做“跳”。
  
   二
  
   古雷半岛的西岸,我们称为“前江”,在海域与村落之间,是半岛人耕作的沙田。田埂高于沙田之上,将沙田围锁成方块。沙田筑成长条形状,有如梯形的横截面,平行排列,泾渭分明,两畦田之间仅容下一足,因此半岛的妇女们在田间耕作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的走起猫步。沙田的土壤成分六成是沙,四成是泥。
   泥来自“前江”。每当海潮退却之后,崭露一溜伸展入海的滩涂地,长几公里,几乎全部由乌黑的淤泥覆盖。半岛的妇女们早盼着这一刻到来,头上系上各种颜色的三角巾,将乌黑的头发遮了起来。她们穿雨鞋,手握铁锨,每人挑着一双空荡荡的簸箕。趁着潮水还没有涨起来,踏入滩涂地。雨鞋一接触淤泥,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吸引,一下子便深深陷了进去,直没膝弯。就在这起落之间,扳住雨鞋的淤泥本身微微一颤,有几点泥巴跃了起来,投入更远处的淤泥里。
   妇女们的雨鞋已经埋在淤泥里,顿时她们仿佛矮了半截,身躯却更加稳重。她们操起了铁铲,单薄闪亮的锋锐铁片切入淤泥之中,一抹淤泥离开了母体,被从木把传来的那一股劲道拨入了簸箕。妇女们力运手腕,不一会淤泥将一担簸箕装满,于是她们将双脚从淤泥里拔了出来,这时雨鞋已被抹成了黑色。为了不让双脚埋得更深,她们便加大了双脚起落的频率,在淤泥上健步如飞。两只雨鞋轮流的踩在淤泥上,鞋印还没来得及勾勒完全,它们就已经离开了,并将其中若干团泥巴带着跑起来,随着脚步的加快,在这一幕画面当中,我看到了形态各异的泥巴,——有的形如黑豆,有的拖拉得细如长丝,有的如团块状,——在妇女们矫健的奔走中,纷纷跳舞起来。
   妇女们簸箕上的淤泥随意倾倒在田埂上,田埂周围毫无遮拦,只有阳光扑落下来,海风来回吹送。几天以后,淤泥蒸干水分,渐渐的由稀转稠,从软塌塌变得硬朗,从毫无规则变成有模有样。
   在许多年前的一段日子里,灰色的田埂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泥巴的成长传奇。许多年之后我来到这个世界,发现所有的淤泥仿佛都和沙子混迹在一起。
   当时,来自海滩的稀泥,悄悄地在田埂上挺身起来,终于告别了趴附的姿态。要是它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像石头一样滚动,白天躲藏在田埂根部的杂草窝里(呵!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灰色的田埂周围已绿意浮动),避开人脚的践踏,夜晚来临时便滚到“前江”的近前,就着潮水的律动,眺望高空上如同米螺的繁星。
   这些海泥就像我小时候,常常睁着疑惑的大眼看世事万象,但同样就像我一样,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就无可奈何的长大了,也没有人问泥巴愿不愿意,锄头的鸭嘴形重器便将它们捣成了碎片,和等待多时的沙子们翻滚在一起。沙子的数量远远多于海泥,所以到了最后,仿佛是海泥悉数遭到了沙子的吞食,从此以后,白净的沙子略微浮着一层灰晕,柔软而懒散的身躯显得更加的硬朗而充实。
  
   三
  
   沙子吞食了海泥之后,便成为了肥沃的泥沙。
   妇女们牵来黄牛,套上犁铧,将泥沙翻腾起来。等到黄牛疲倦的“哞”一声,昭示着筑田时机的成熟。妇女们将犁铧解下,让黄牛去嚼田埂两侧的青草,自己却没有放松手脚,而是将锄头和铁锹操持起来,铁器在沙土上犁出一道道浅沟,浅沟两侧隆起了不到膝高的沙田。其中因加入了海泥,恍然之间便变成了各种生命诞生的温床。
   从我睁开双眼第一次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前江”之前的沙田地带已经是郁郁葱葱的了。每天早晨四五点钟,母亲来到沙田之间,弯下腰蹲在田畦上,挖出如同白玉一般光润的芦笋,带回一身昨夜的露珠,唤醒熟睡的我。
   我起来慵懒地坐在老房子的青石门槛上,抬头仰望被天井框成梯形的天空,看到逐渐泛白的天空里最后一颗星星寂灭时遗下的白光。
   我没有亲眼目睹沙田的诞生,也没有机会亲临它们被吞毁的现场,因为从我降生在半岛的那一天起,“前江”便有了大坝,它将涨起来的海潮挡在了沙田群的外围。
   退下去的潮水,在绵延几公里的滩涂地之外观望着,显得有些腼腆。它们向着海滩匍匐前进,在你不经意间已经将海滩掖在怀里,让你一点一滴地忘却它们落下去的模样。如果是八月,它们就会驾着台风的翅膀迅速地涨了起来,让你的神经一时承受不住,除了瞠目结舌之外,别无他法。
   潮水如同受惊的马群,沉重而密集地漫过广阔的滩涂地,将成片的淤泥搅动起来。淤泥溶散在排头的浪花之中,随着浪花一起跳起旋舞,抽丝剥茧似的将原本洁白的浪花染成乌黑色。此时,奔涌而来的潮水转眼间蜕变成了咆哮的成群巨兽,张开乌黑泥泞的大嘴,将大海那庞大的舌苔伸了出来,长驱直入,将沙田群的一丝一缕慰贴一遍,不差分毫,并将所有高出于海滩的物事勾卷入大海的腹中。
   本来起落有致的沙田群,瞬间一马平川,回到了从头再来的地方。
  
   四
  
   八月,是地瓜和花生成熟的季节,洋葱也已经长成拳头大小,芦笋如同青烟一般的叶子继续笼着畦头,偶尔有几只野鸡藏在白菜畦间觅食,一受惊扰,它们便惊慌拍翅逃窜,从空中撒下稀粪来。一场潮头过后,这一切便从眼前消失了,犹如风姿绰约的少妇一夜之间花容失色。
   大概从半岛在这一钩海湾崭露的第一天开始,七八月的台风便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它的摇撼,生活在半岛上的人们,头脑里始终有一根悬挂着的神经,直到潮水像往年一样涌来,这根神经才肯落下。
   潮灾过后,系好三角巾的妇女们赶着黄牛,来到沙田群的遗址上,面对被海潮所遗弃的地方,她们眼里并没有流露出失落,反而是掠过一阵惊喜。就像一只飞蛾闯进火里燃了薄翼,猛然间火旺了一下。原来,饥饿的潮水尽管将所有的绿色、非绿色的植物席卷而去,包括躲在田里吸食菜汁的青虫,但是沙田和田埂在粉碎之前却与潮水作了最后的抵抗,它们用自己的身躯将尽可能多的海泥拦截下来,似乎要告诉肆虐的海潮:你可以带走所有东西,但前提是必须留下你所带来的。
   守护海湾的神明是公正的,她以风为马,使海水为兵丁,在半岛的三个海岸来回驰骋,使整个半岛每年在不断地失去的同时,在另一方面不断的得到。
   妇女们知道,潮灾之后,便从此不用到滩涂地去挖淤泥。她们就地取材,将滞留岸上的海泥和土著的沙子培在一起,犁铧划过,海泥和沙子翻翻滚滚,终于不分彼此,仿佛跳着某种名目的交谊舞。我仿佛看到了大海和半岛在做着交流,这种交流蕴着深刻的含义。
  
   五
  
   潮水去了又来,每一次反复,总是伴随着沙田群的破败和重生。这种循环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年,一个半岛人,可能是男人,可能是女人,面对着潮水的哗哗退落,他或她的头脑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赶在海潮回到家门口之前,截去它们的归路?他或她将这个念头转达给其余的人,想不到迅速地引发了共鸣。大家鼓噪起来,将自家的小舢板驶了出来,没有船的,就去找来尽可能多的麻袋、蛇皮口袋和编织袋,在所有的袋子里灌满沙子,或者四人一组、八人一组,从古雷山采下石条,两端套上胳膊粗细的缆绳,绳头系成套索状,一端穿过一根小腿脖子粗的竹杠子;男人们喊起号子将沙包和石条统统填上小舢板。由于负重,众多小舢板吃水极深,在无数双桨的驱使下,颤巍巍地朝着潮水退却的方向追去,赶在潮水漫回滩涂地之前,在海面上一字排开。
   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所有小舢板登时响成一片,沙包和石条接连滚入海水之中,“咕咚咕咚”,成串成串的,刚开始沙包和石条似乎逃得无影无踪,后来它们在海底越叠越高,终于又看到了它们的身影,这时小舢板上的人们呼声里便开始充满了欣快,仿佛看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沙包和石条垒起来的坝子将海潮拦腰切断,坝子以东的潮水便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孩子。
   这一座大坝诞生的故事已经是多年以前,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它是否仍然延续着从前的模样,我在“前江”看到它仿佛是两只弓曲的手臂,颇有几分赌徒将筹码紧紧揽在怀中的姿势,两只手背之间便留下一道“几”字形的鸿沟,于是每逢潮涨之际,海水便从鸿沟长驱直入,抵达大坝最深的地带,这里离沙田地带有三四百米,离人群聚居的村落也只有千米之遥。每当八月潮讯到来之前,半岛的男人们便会涌上坝头,在坝根外围再填上一圈沙包和条石。年复一年,大坝就仿佛人到中年逐渐发福,十年前,大坝的宽度就已经超过了十米,并从那时一直保持至今。人可以走在大坝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一路上大海几乎就在你的脚下,或呢喃,或咆哮。渐渐大坝的中间出现了一条路的影子,路的两侧,脚印波及不到的地方,便渐渐的爬满了一种蔓藤植物,有蝴蝶形状的叶子,开紫色的钟形花,我们称为“鲎藤”,据说是鲎果腹的主食。
   几年没见到鲎了,那是一种和恐龙同个时代的动物。
  
   六
  
   当年的潮水被拦阻在归家的路上,由于走向大海的方向是落向大海的斜坡,它们也无法回过头来向半岛人的村落泄愤,只好在成墙的沙包和条石面前急得团团转。
   而这里正是广阔而肥沃的滩涂地。
   大坝上欢呼的人群中,有几个人眼睛滴溜一转,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他们默默地走出人群,若有所思地走回村子。等到人群渐渐稀落,他们又悄悄地登上大坝,眼望潮水,嘴角向上勾起来,跟着一起到来的是他们花钱雇来的帮工,他们双臂挥动,两只手在空中交叉切成方块状,最后伸出食指,指向他们各自相中的一片潮水。帮工们会意,将沙包和条石用舢板或竹筏运到指定地点,填了进去,让沙包和条石成为巨大的模板,把潮水框住,不再游离出去。
   自从那时候开始,“前江”的滩涂地就连落潮时分也不再崭露头角,从此让位于星罗棋布的潮水方阵。妇女们的雨鞋也不再陷入海泥之中,不再有碎屑的泥巴被击飞,在裤腿之间跳起短暂的旋舞,它们也不再被带到日头之下,捣成粉末,在半岛腹地的沙丘地带,与细腻柔和的土著沙子跳起交谊舞,海洋与半岛的交流便从此戛然而止了。与此同时,那在广阔的天地下野惯了的潮水被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在时间的推移下,终于冷静下来,泥沙俱下,渐渐地得到了澄清,人类制服潮水的过程跟驯服野兽一般无二,野兽最后变成家畜,而潮水变成了池水,并开始有了姓氏。那块潮水是林家雇人围造,便姓了林;这块池水属于邱家,便姓了邱。邱家的人到林家的池水里捞走任何一条鱼,属于偷盗行为,反过来也成立。
   但是,我们都清楚的记得,在拦潮的那一段时间或更早以前,两块池水同属于大海。
   十年前,我踩在两侧爬满鳌藤的坝上小路,来到大坝最薄弱的地带,——“几”字形的顶端,我发现只有在五米来宽五十米长的海沟里头,潮水才按规律涨落。落潮时分,有一片残留的淤泥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站在坝头俯视,这时一股欣快感让我几乎失口惊叫,我看到这一片淤泥居然每隔一段时间抖动一次,它不是成片的跳跃,只是其中几个部位同时进行而已,就像平躺着的人,一会儿撇撇嘴角,一会儿眨动眼皮,一会儿手指挠动,一会儿哪处的肌肉牵拉一下。
   我当然知道那并不是海泥的舞蹈,而是花跳鱼在仅存的滩涂上跳跃。它们浑身乌黑如海泥,如果不仔细注视,你绝不会想到它们突着两只白色的眼睛,目光狡黠,借助着腹部发达的跳跃肌,拍击在淤泥之上,将身体往前挺进,活像一群小青蛙的集体跳跃。
   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对花跳鱼来说并不是好消息。当天我们就在淤泥上砌一排石头,截断了花跳鱼的归路,然后一阵追逐捕扑之后,花跳鱼们便被装入早已准备的口袋里,带回家中,等着一锅水的烧开……
   谁说这最后的追逐,不是淤泥在为花跳鱼们跳起了最凄美的死亡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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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海水潮涨潮落,世事几经变迁,生活在半岛上的人们在与海水朝夕相处,互相侵蚀,绝色的泥舞却在悄然失去踪迹。——小雨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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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小雨        2008-11-13 13:24:26
  “几年没见到鲎了,那是一种和恐龙同个时代的动物。”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活过那么久的生命,如今见不到了,到底是为什么?
独自走路,欣赏风景
2 楼        文友:易秋水        2008-11-13 21:11:29
  多年前海泥的舞蹈,已成为永远的回忆。辛勤劳作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花跳鱼的消失并不是偶然,却也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必然。本文在思想上有深度,结尾点题,引发人们的思考。语言读起来很简洁顺畅,对于某些情景的描写生动到位,欣赏这种文笔。
年华盛放
3 楼        文友:项离铜        2015-09-12 18:17:26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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