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卖酒酿嘞，灵山酒酿又香又甜嘞……
　　 清晨，一阵驼铃声，伴随着吆喝声，划破了夜色的寂静。接着车轱辘声“吱吱扭扭”地穿行在街巷里，碾压着石板，唤醒了清晨。住久了小城镇，喧嚣中这一质感的音律，带着抑扬顿挫的腔调，高亢而悠长，是每天城市的第一缕温馨的烟火味，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
　　 一位年逾古稀的鹤颜老人，面色宛若古铜，消瘦硕健的身躯，炯炯有神的眼眸。他骑着三轮车，手里拽着摇铃，唱着浑厚而穿透力的号子，听得出他对那份手艺的自信。或许是一辈子的积淀吧，穿街入巷的酒香，是醇厚的，伴随着叫卖声，扑鼻而来，芬芳了心肺。这道风景，瞬间弥漫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酒酿，又叫醪糟、米酒、甜酒、糯米酒。酒酿这个称谓，感觉浑厚，安徽人叫着很响，也感觉很甜。
　　
　　 二
　　 在徽州一带，每个乡村都有自己制作酒酿的习俗。把这一习俗做成一个品牌，走出大山的酒酿，声名远播的恐怕唯有灵山了。前些年的一个深秋，余哥约我一道去呈坎，看看叫灵山的古村落。村落隐在大山中，车子一路蜿蜒曲折，盘旋逶迤，爬上绵蜒不绝的山峰。山穷水尽处，一团雾纱，忽隐忽现，氤氲着粉黛瓦墙，千年古村就浮现在眼前。青青的石板，横成一字排着，两边瓦墙高耸，形成逼仄的巷道，小溪一直绵延至大山深处，绕了山脚又远去。高山出流水，一条小溪川流不息，人们枕河而居，依水入梦，族人开枝散叶。这样的所在，肯定是酒酿的最好地方，山好水好，酒酿才好啊。
　　 大概是山的灵性吧，总之有了特别灵性的村落，灵山牌的酒酿，在古城就有了悠久的历史，是人们最熟悉的最集中的烟火味，古城的小摊贩上，热气腾腾的酒酿香，温润着鼻息，总是勾起童年的记忆。一位乡村农汉的身影，总会把我们带入久违的乡村，似乎这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向导。袅袅炊烟中，那一碗酒酿煮着汤圆，还在沸腾的开水中起舞，却已迫不及待想亲吻我的口舌，那酒酿，还未出锅，飘出的馨香早已弥漫开来，缠绕着整个身心，直让我垂涎欲滴。纯正的味，温润的甜，山野的气息，都难以抗拒。
　　 这次来灵山，一定有更好收获吧？一进村就看见一户老农挂着“灵山酒酿”招牌，仿佛向我们招手，我们禁不住它的诱惑。这里的村貌是一脉清溪穿村而过，小桥流水，如一幅流动的画卷，水墨丹青，眼前芳草如茵，远山如黛。山、水、房屋如此优雅地辉映，幽静的村庄，涓涓的溪流，游动的野鸭，山风的回荡，树叶的婆娑，田园的牧歌，意境就是这般绝妙。
　　 据说，原料糯米和酒曲，均来自灵山村。书有记载，此地产糯米，质地柔软，味甘、米粒饱满、高产等优点，历史上曾作为“贡米”而在徽州远近闻名。用灵山糯米和酒曲制成的酒酿色泽明亮，口感纯正，香气浓郁，令人食欲大增。地道的酒酿，要比古城里小贩卖的更为纯正。
　　 我们还是有失望的，并未让我们尽情地品味那种久违的酒酿味道，或许，得其酒酿真传者早已远离山村。原料的产地，泡米的时长，蒸米饭的熟度，发酵的时间、温度，酒曲的配方，种曲量的多少，这些细节精确的程度，若工业化，标准化的酒酿，足以在任何季节，每碗的味道，几乎一样。
　　 而原始形态的乡民，多半不去刻意追求绝伦的美味，没有多少客源，制作酒酿相对比较随意，味道的好坏，全靠天数了。这让本来可以一饱口腹之快的我们，有些失落和困惑。灵山的酒酿，据说选用高山上等的糯米，工艺和酒曲配方独特，还有得天独厚自然气候条件，有着无可取代的特点，这次旅行，酒酿的醇香，没有让我们一解久违的乡愁，甚为遗憾。
　　
　　 三
　　 我想起老家，海拔800米的竦岭，孕育了竦源河，一湾清澈甘列的河水，蜿蜒穿行，若一条玉带，镶嵌在群山之间。沿河长满了红蓼花，母亲在房前也养着粉红的一片，色艳如春，若紫藤花般芳菲，每年三伏天，盛开着的红蓼花，压弯了枝蔓，宛若麦穗，优雅、玫丽地下垂着，随风曼舞，甚是别致。让我想到了一首古诗:“山野低回落雁斜，炊烟茅屋起平沙。橹声归去浪痕浅，摇动一濰红蓼花。”红蓼花总能唤起我脑海里的诗句，这些花，这些诗，又让我更沉醉了。
　　 这红蓼花生长在山野，水溪，河岸边。诗人总是把这不起眼的蓼花，写满了凄美的意境，融入了离愁别恨的情愫。橹声归去，心泪若血，恰似一滩红蓼花。托花寄情，借花写意，多么美妙，加上酒酿，则是无法拒绝的沉醉啊。
　　 我常想，这蓼花从什么时候起，在人们的生活中，完成了华丽的转身，在赚足了文人笔墨，还不忘深度融入百姓生活。红蓼花，美其名曰“酒曲花”，也让童年的我，记住了这美丽的花儿。它成就了酿米酒醉人的芬芳，穿越了华夏文明史，因为有了酒，故而醉了千年翰墨，凝结了不朽篇章。唐代诗仙李白，因酒而豪放。李清照的沉醉不知归路，有了笔下的“才下眉尖，又上心头”的绝句。
　　 我从百度得知，它是天然的酒曲，它具有杀虫抑菌的作用。红蓼花，亦称辣蓼花，含有根霉菌、酵母菌等多种微生物所需要的生长素，能有效促进微生物的生长和繁殖，并且它还能抑制有害杂菌的生长。这似乎是民间钟情于红蓼花的催化作用，其发酵的酒曲菌类便成了酒酿诞生的温床。
　　 农村的女人们，天然就传承了这门技艺。母亲眼里这些舞动的蓼花，没有文人心中鸿泪如血的哀愁，而是日子中苦尽甘来的甜蜜，它可是把糯米点化成美酒的神草。把它在石臼中捣碎，拌进事先和入水的米粉中，把米粉搓成一个个鸡蛋般的圆球，撒入老酒曲粉，顺便打几个滚，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当球面上长满了棉絮般的菌丝，郁香四溢时，便大功告成，只要晒干放荫凉处，就等着随时可制作酒酿了。这酒酿味好坏，最关健的是老曲，我们村中一个叫运儿的老人家，专门制作来卖，他的曲子是远近闻名的好，用他家做的老曲，做的酒酿，味道极为纯正。母亲从小带我去外婆家，途径竦坑，都要特地去买几个老曲子，七十年代末，一毛钱一个，呵，不便宜啊。
　　 竦坑曲子做的酒酿，闻上一闻，顿时感觉一股浓郁发酵的糯米清香沁入心田。喝上一口，清冽、香甜、醇厚，而且糯软黏嘴，可是东乡里著名的。为什么他家酒曲会这么纯正？气候条件、水源滋养是环境因素，他做的酒曲，有了红蓼花的贡献，还加入了多味中药，据说是传承了存续近百年的竦坑酒厂的秘方，它可是一代又一代人智慧结晶。只可惜，曾经辉煌无比的酒厂，随着酿酒师的故去，连同佳酿配方，也一同消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竦坑的酒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后人们几经周折，却始终酿不出原来味道。最终那美酒，尘封在目光凝滞的老人的记忆里，成了荣光与辉煌的谈资。父亲常说，他从小挑着柴火去卖，那酒坊的柴火堆，像城墙一样高。酒厂热火朝天，每天十七只骡儿去旌德驮米，两个长工天天挑酒上屯溪市场。父亲说，驮铃声总是回荡在古道上，酒坊的馨香飘满了山间。
　　
　　 四
　　 从小日子的苦涩与艰难，母亲总在大年三十的日子里，为我们呈上一碗她自个做的酿酒。也让童年的我，总是期望着过年的日子，快些来。母亲会把蒸得充满光泽的糯米饭，拌上几个酒曲粉，置于陶器泥钵中，满满一钵，然后中间淘个洞，我不明白，为何中间要淘空呢？母亲说，米饭成酒会聚在中间。在我看来，是为了增加表面积，让菌更好地吸收空气，以利于均匀地生长与发酵，毕竟米饭是不能乱翻动的。寒冬腊月，大多时候会结冰，母亲，会把钵用一块布罩上，置于灶台的八桶锅里，以便让一日三餐烧饭灶台的余温来温暖它，而我们总是猴急，一闻到香气，肚子里都会伸出爪子，常去掀开盖瞧瞧中间是否出水了(其实是酒)。三五天下来，米饭陷下去一半，中间一滩，便是酒了，郁香扑鼻，透着一股甜味儿，是开吃的最好时机。母亲说，想吃酒酿的甜，就须把钵拿出来了，可以保持最鲜的甜度。若继续放到锅里，还会发酵，剩下的酒酿会全部变成酒，是辛辣的。母亲只想让我们记住那些甘冽的甜，总是日子里美好的期望。做好的酒酿，只等大年三十，温好了让我们吃个够。
　　 这酒酿的汤，喝上一口，浑身暖洋洋。穿透的清香与甘洌，瞬间浸润五脏六腑，以致整个身心无比愉悦，所有沮丧，哀愁，苦难的痛都消散了。我想，这是苦日子里最美好的感觉了，似乎身体的每个细胞都绽放了那份快乐。身心的自由舒展，好像进入甜美的梦乡，我终于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总喜欢喝酒，一天的劳累，浑身的疲惫，苦难的折磨，总会让人变得颓废。而好酒一杯，或是一碗纯正的酒酿的甜蜜，带给人的那种放松的愉悦，原来，生活可以是另一种形态。酒酿，则很好地调剂着人生，可以支撑着前行的信念，也让家乡的美味牵挂一辈子，成了抹不去的乡愁。
　　 那年，我的小妹刚满月就去住院，我们家也因此没挣下采茶的工分。过年了，母亲没有给我们添新衣，我们也没有吃上肉。大年三十，母亲给我们兄妹几个，每人端上一大碗酒酿，苦难的日子里，这蜜一般甜的酒酿，真是甜透了心，暖透了身，温暖了整个家。差不多病愈的妹妹躺在摇篮里瞪着大眼，甜蜜地笑着。此时的我已经懂事了，心情无比激动，有什么比一家人这样开开心心的团聚更幸福呢？大滴大滴的泪水淌着，止也止不住。这流入泪水的酒酿，这是我一生中，吃的最奢侈的美味，也是迄今为止最甜蜜的时光。
　　 回顾起来，时光是陶醉的，时光里有红蓼花的香，花香酿成的美酒，真的又醉了我们的时光。似乎酸甜苦辣的日子，最终都被发酵了，成了醉人的酒曲，馨香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