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母亲的缝纫机(散文)
一
“爸爸,妈妈,我的裤子破了一个大洞,你们看怎么办?”小女儿手里拿着她的一条牛仔裤拼命地在头上甩着,“呼呼”作响,然后随手把它扔给我们。她那表情明显在说“还能穿吗”。
妻子接过仔细一看,一个大洞,能通过两个大拇指,像一个张开的、饥饿的嘴唇,活生生地长在裤子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她苦笑着:“可惜了。要补,可现在没有工具了,只能扔了,再买新的呗。”
“可是我很喜欢这一件,况且也没穿几次呀,蛮新的。”小女儿依依不舍地瞅了瞅那条牛仔裤,歪着头看着妻子,“不行,我不要别的,就它了,妈妈。”
“不要闹了,你又不是没有衣服穿,干嘛非要这件呢?”妻子满脸不悦,阴着脸,“你也不要这么任性和无理取闹。”
“爸爸,你看你们说的话,平时要求我们小孩子要节约,不要浪费东西,可妈妈却又要扔掉。”小女儿拉着我的衣袖,带着不满的口气,瞧着我。
我有点为难地皱起眉头,也有些不知所措,一脸无辜。
“来来,拿来给奶奶看看。”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母亲,满脸笑容,朝我们招招手。小女儿抓起裤子,屁颠屁颠地跑向奶奶,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样,嘴里还哼着歌。
“你们看看,这么新的裤子,补一补就行了,扔了蛮可惜的。你们也是,现在什么东西,一丁点的破损,动不动就扔;这可是败家呀。才没过几天的好日子,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唉……”母亲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指着我们俩无奈地摇着头,“宝贝,走,奶奶给你补补去。”
说着,她们祖孙俩就走近母亲的房间,嘀嘀咕咕个不停。屋内动静蛮大的,好像在翻动什么东西,不时传出小女儿的尖叫声,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似的。
我好奇,悄悄地来到母亲的房间外,探头往里看。
咦,母亲什么把她的缝纫机给翻出来了。她用一块干净的棉布细心认真地擦拭着,把台面和车身擦得铮亮,就像在给小孩子擦身子一样。小女儿在一旁兴奋得像一只见到胡萝卜的兔子,又蹦又跳的,使劲拍手叫好。
“奶奶,这是什么东东呀,我怎么没有见过?”
母亲一脸慈祥,轻声慢语:“这是缝纫机。”
二
母亲贤惠,勤劳,虽然不识字,可心灵手巧、好学,不懂就问人家。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的衣鞋帽,都是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熬出来的。她做的千层底布鞋我穿在脚上,显得龙腾虎跃,她做的衣服合身得体,让我充满自豪,她做的帽子暖呼呼的,为我抵挡寒风冷雨。
听母亲说,她针线活是跟姥姥学的。
母亲生在大山里,姥爷是个庄稼能手,还是种植烟叶的好手,姥姥和姥爷靠种地养猪卖烟叶养活了五个儿女。母亲在家里排行老大,姥姥姥爷要外出干活卖烟草等,母亲就担起照顾弟弟妹妹们的重任。那时候因家里太穷,母亲不能读书,十四五岁就不得不跟人到外乡打工,学煮制糖,学裁缝做衣服。在外乡打工学手艺时候,再苦再累呀,活再重,母亲也不会说半个怕字,只是担心与牵挂家里的姥姥姥爷以及弟妹们,时常在夜里独自一人流泪,但第二天一起床后,又咬着牙继续笑着干活。后来,还是因为家里劳动力不够,母亲又不得不回来帮姥姥姥爷领着弟妹们,下地挣工分。正因这一段外出打工谋生经历,让母亲意识到读书识字的重要,为此她总是叮嘱弟弟妹妹们要好好读书,不要当瞎字眼人。对我们兄妹几个的学习要求更是十分严格,容不得半点粗心大意、怠惰,她可不希望我们再吃她不识字的苦。
母亲嫁到父亲家时,姥姥姥爷问母亲要什么嫁妆时,母亲眉头都不皱一下,脱口而出:“就要一台缝纫机,别的,啥都不要。”
“什么,一台缝纫机!”母亲的话,就像午夜惊雷把姥姥姥爷和父亲炸得惊呆了,就像被卸掉了下颌般,嘴巴久久拢不上。
那时候,两家子女都比较多,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父亲回忆说,那时家里连燕子和蜘蛛都懒得来搭窝,他去见母亲相亲时,穿的衣服都是借别人的。见面礼,也就是一条一两斤大的鲤鱼(而且是在河边捡的,别人炸鱼漏下的),丢死人了。一台缝纫机,在当时可是大户人家的大件随礼呀。
姥爷对母亲无奈地苦笑着说:“妞儿呀,你,你这是发哪门的神经呀。”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后,当时都不敢正眼看母亲一眼,心里拔凉拔凉的。这回婚事,准黄了。
谁知,待到母亲过门时,舅舅他们还真的抬来了一台缝纫机,风风光光的,姥姥姥爷笑得合不拢嘴。村里人说父亲肯定是上辈子积德修来的福,才可娶到母亲,这样贤惠的女孩。听到这番话,父亲心里甜丝丝的,不得不低下大男人傲慢的头颅,小心翼翼地围在母亲的周围,怕被别人抢跑了。每每见到那台缝纫机,提起这些,父亲眼里就流露出得意的神采,看母亲的眼神都是暖暖的。
母亲一直有个心愿,希望开一个属于自己的裁缝店,用她的缝纫手艺带给大伙方便,也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但自从嫁到父亲身边后,她和缝纫机的服务对象,只是我们几个家人而已,没能物尽其用。那是因为父亲常年在外面工作,跟人家修建房子,漂泊不定,一年到头呆在家里头没几天;那时,家对于父亲来说,就像旅馆一样,只是个歇脚的地方罢了。所以,操持这个家的担子,就全落在母亲身上,几十年来,一个女人家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操持得妥妥当当,有声有色。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布票紧缺,母亲总是会在每一年的年关前,想方设法扯上丈把布料,亲自量尺寸,做纸板,画图,裁剪,缝制,挑灯夜战,一坐就到鸡叫二遍才灭灯,“哒哒哒”的缝纫机声也才息声。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穿上崭新的衣裳、平实而又温暖的布鞋,大伙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母亲自然也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
母亲,是普普通通的山地女人家,从此过惯了苦日子,却从不抱怨,是天生的乐天派,急性子。
那几年,父亲到外省当放排工,经常是一去就一年半载,有时甚至连春节都不能回家。家里只有母亲,我和两个妹妹。父亲不在家,我们兄妹又都上学,家里就苦了母亲。她没黑没白地下地干活,替人打零工(锄地除草,挑砖瓦),揽收针线活(纳鞋底、缝车篷等)赚钱。家里吃穿用的,我们兄弟书钱,一应大小支出,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开始还可以将就应付过去,但自遭瘟疫后,家里的猪鸡鸭一下子全部遭殃。身为长子的父亲,在爷爷过早过世后,还要照顾好奶奶和两个叔叔和姑姑,虽然能给家里寄钱,但到母亲手里的就所剩无几了。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更加卖力地干活。那段日子里,缝纫机经常彻夜不休地响,“哒哒哒”的声音把我们送入梦境,又把我们叫出梦乡。
尽管如此,日子还是越发艰难。我看着母亲一天天头发灰白起来了,心里万分焦急,十分地痛。每天放学回来,就帮她干些零活,挑粪水浇菜地,捡牛粪作肥料,搓棉线,或者上山采草药摘野果,拿去集市上卖。
有时,看着母亲那凸起的颧骨,高高的尖尖的,像把刀刃割在心上。我说:“妈,你就歇会儿吧。”
“傻孩子!”她总是给我笑笑,回我一句。
夜里,一觉醒来,总听到“哒哒哒”的声音,开始还觉得蛮好听的,低低的,脆脆的,像窗外的雨点敲打芭蕉叶。后来,就越听越难受,像许多的针扎在心上。我就咕噜爬起来,说:“妈,鸡都叫三遍了,你还没睡!”
她还是对我笑了笑,说:“快了,还有十双鞋垫就够着,过了秋天,你们又是新学期呀……”
上个学期,为了凑够我们兄妹的学费,母亲东借西凑,还是缺几块钱。她急得发疯似的,嘴里都起了火泡,连温水都咽不下去,后来她给人家跪下,才勉强凑够了我们的学费。现在,她就早早做了准备。
我怯生生地说:“妈,这书我不念了,回来帮你干活,出去打工挣钱吧。”
“啊,胡说什么?有这个念头,还能把书读好?快别胡说。”母亲吃惊不小,手一顿,给针扎出了血,她赶紧用嘴巴吸上几下,满口怒气。
我坐起来,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妈,读下去又有什么用?毕业了还不是回来当农民?不如早早回来打工挣钱,我还可以养话你们呀。”
母亲呆呆地坐在缝纫机前,好像是在狠狠地咬着她的手指头,好久才说:“娃儿,你说这话,刀子般扎妈的心。你不读书了,叫我怎么向你爸和那些借钱给我们的乡亲们交代呀?”母亲伤心了,眼泪“吧嗒吧嗒”滚下来,低咽着。
我害怕得不敢再说下去,马上求饶:“妈,我错了,我读,我一定好好读书,再不敢说这话了,我保证。”
母亲突然扑过来,把我紧紧地搂住,像是怕我走丢了似的;她沾满泪水的脸使劲在我身上蹭。又手忙脚乱地熄灯,说:“妈睡觉,马上睡觉。”
那夜,母亲一直搂着我睡。
自这以后,母亲就像那一直上着发条的钟,连轴转。白天忙着地里活,夜里就忙着踩缝纫机赶工做鞋垫、布鞋,再到姥爷那里拿些烟叶、成捆草绳跟村里人去江南、榜圩、雅龙、六也、登排等圩集日子赶场卖东西。那时候乡下不通车,都是走路的,一般是在凌晨两三点左右三两结帮摸黑出发,晚上十一二两点才到家。赶上出门,母亲手也是空闲不得,常常随手扯些野菜,腋下夹一把柴火。
那些日子,苦得没说的。即便是这种两头黑的生活,从没见过母亲摇过头、叹过气,家里外面,到处洋溢着她爽朗的笑声,闪动着她风风火火的身影。看着母亲如此拼命,我们兄妹几个也不敢怠慢,作业尽量在学校就做完,回到家,就自觉地做饭,喂猪喂鸡;去地里挖红薯木薯,捡黄豆柴火,只为了让母亲在饭桌边多呆哪怕一分钟。夜里,我们就枕着缝纫机的“哒哒哒”声入睡,美美的甜甜的,有时候会笑出声来。听母亲说,有时还会流口水呢。
我那时也开始有模有样学起她,一放学回家,一路见啥能用的东西,像枯树枝,干玉米秆,就捆好拉回来,野菜之类的也塞满书包,一蹦一跳地跑到母亲面前“邀功”。每回,母亲都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娃儿长大了,能挣钱啦。”随后就递给我一个玉米饼,满眼的得意。
母亲知道我喜欢看书。赶集的日子,我一看到书摊,脚步就灌了铅似的迈不开,直勾勾的眼光离不开那些小人书和连环画,每一次逛集回来,我的情绪就十分低落,梦里还在叫那些书名,以及书中人名呢。但苦于家里经济拮据,手头紧买不起,她很失落。夜里,母亲常守在我身边,暗暗落泪,埋怨自己无能,对不起我。有时候,我醒了,就瞧见母亲擦干泪水,更加拼命踩那缝纫机,脸上露出更加坚毅神情,有时还会边踩边笑,居然还笑出声来。
一次,母亲去六也赶集回来,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我已经进入梦乡,却被兴奋的母亲摇醒。
“猜猜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
“油馍”我说。
“不对,再猜。”她笑着看我。
“麦芽糖”
“再猜。”
“包子”我想这回肯定猜对了。
她还是在摇头说不是,急得我要哭了。见我那急样,她才从身后翻出一个包了几层的布包里,掏出了几本小册子。
我惊叫起来,哇!小人书,《西游记》,《草船借箭》……好多呦。我不顾夜已深,就在煤油灯下美滋滋地看起来。那一晚,我就抱着那几本书睡,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书中人物。
几乎从那时起,我就狠命地读起书来。每天晚上,要是看书看累了,有些倦意起懒性时,听到那“哒哒哒”的响声,抬起头来一看,母亲还在踩着缝纫机赶工干活,顿时倦意全无,脑子马上清醒许多,返身又埋头看起书。那“哒哒哒”的响声,就一直伴随着我的整个小学,中学时期。
对于母亲的这台缝纫机,一直是个迷,它到底怎么到母亲手里,舅舅和姨妈们都在埋怨姥姥姥爷偏心眼,但姥爷姥姥只笑笑,说句“嫁妆罢了”,就闭嘴不谈了,再逼,姥姥姥爷就生气,大家也不敢再问了。后来,我缠着姥姥问,姥姥才透露实情,原来是母亲拿出自己几年打工攒下来的钱让姥爷帮她买的。可母亲,至今都没给大家说过这件事。
四
“爸爸,你看,奶奶补得好好看呀。”小女儿欢声雀跃地跑过来,递给我那条裤子。
真的很好看,母亲用她的巧手在那破洞上,缝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小猪贝奇来,旁边还绣上一朵向日葵花。太有才了。
房间里,那“哒哒哒”的声音,一直在响。母亲还在空踩着缝纫机,她挺直腰板,全神贯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润,嘴角牵着一缕浅浅的笑。
我明白,缝纫机已经成为母亲人生的一部分,既是她一生发奋持家的帮手,也是她艰辛勤劳的伴侣。她喜欢那“哒哒哒”的声音,那是她心灵深处最美的旋律,奏出她对家庭和生活的无比热爱和乐观态度。
我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一直忍着,不让那东西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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