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多是她来找我，而这次却是我主动要去找她，而且是在三十年之后。随着时间的延长，我越感到我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三十年了。自从那次离别之后，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与她从未谋面，对于她的一切我是一无所知，留在我脑海中的，也只是她青春的倩影。我现在要去找她，可连她的住处都不知道，我只有向别人打听。这一意念刚一生成，我心里又犹豫起来——我有必要再去找人家吗？见了面，无非是说些道歉的话，但那些话，只能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引起她的忧伤，甚至是对我的怨恨，此外再能有什么呢？请她原谅我吧，有这必要么？可要是不去，我又觉得我亏欠着她什么，总有一块病梗在心里，叫我寝食不安。
　　 三十年了。其实，这三十年来，我并未将她忘却，而是常常想起，尤其是夜阑人寂，心沉静下来的时候，她过去的容貌，她和我相处的那一段生活，就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拂开时间的尘埃，把我带进以往的岁月，想着想着，就禁不住潸然泪下，觉得我太自私，太绝情，简直是用刀刺了她的心……
　　 那时，我在农村的一所小学当民办教师，由于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的原因，我的生活正处于最低潮，我内心苦闷，不愿参与社会，也不愿和人交往，整天除了上课和参加校内外劳动，就呆在自己的斗室中，多以看书打发无聊的时光。
　　 初秋的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将学生送出校门，自己没急着回家，又返回房子，坐在窗前看起闲书来，我看的是一部借来的外国小说《简·爱》。
　　 我正看得入迷，忽听外边有用手指轻轻敲门的声音。门没有关，我只说：“请进。”便又低头看书，果然有人进来，掀门声和脚步声同样是轻轻的，叫人感觉来者是一个很有礼貌的陌生人。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李艳霞，我们学校刚聘请的一个年轻教师。她容貌端庄秀丽，个儿略高，梳着两个小短辫，站在我桌前，带有几分羞涩地说：“韩老师，我刚进校，教学一窍不通，给学生没法上课，请你给我指教指教。”她一下子给我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我说：“我进校时间也不长，是两窍不通。”的确，全校十几个教师中，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只有一两个，其余都是初、高中毕业，程度参差不齐，都是精屁股撵狼，只凭胆大。要叫我回答她的问题，我真是说不出什么道道来；而她却谦虚得叫人没法推辞：“韩老师，你说一说嘛！我听了你几节课，你讲得挺不错……要不，你先说怎么备课。”题目是缩小了一点儿，但我还是说不出什么道道来。“那是这，把你的教本和教案让我看一看，我明天早晨还你。”我顺水推舟说：“行。”顺便从一摞书中抽出来给了她，她满意地接住，说了声：“打搅你了。”嫣然一笑，出了房子，走时没忘记带上房门。
　　 她走了。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却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也就回家去了。
　　 虽说她和我同在一个村，但我对她并不熟悉。她进校前，我和她很少见面，更没有说过一句话，可以说互不相识。她进校以后，由于时间短，加之我不善于交往，所以也和她没说过几句话。全校五六个语文教师，人家教学水平都不比我差，她偏要来向我请教，这叫我有点匪夷所思，也叫我有点自我安慰和自我欣赏，觉得在我最黯淡的时候，还有人把我当人看待，这说明我还有可取之处。
　　 以后她经常到我房子来，不是请教教学方面的问题，就是向我借书看。《简·爱》我看完后她拿去看了，还书的时候她谈了她的读后感，我觉得她对书的理解还比较深刻，尤其对简·爱和罗切斯特两个主要人物性格的理解比较到位，使我有同感。谈话中，我感觉她和简·爱的性格有着相同之处——自由、独立、顽强、任性，同时和我也有一定的共同点——比较孤僻，不喜欢和一般人闲拉乱扯，喜欢独自干自己的事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正好应验在她我身上。我感觉她慢慢地在向我靠近，我对她也没有采取排斥的态度，而是把她当做一个知心朋友来看待，或者说当做我的一个小妹妹。因为她我之间的差异实在很大：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而她还不到二十岁；我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而她还没有成婚；我历史背景不好，她是革命干部子女。对于这些，我是清醒的，但也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一种爱慕的情感。可是，在与她相处方面，我一直处于被动地位，而且有着相当的节制。
　　 她经常从家里拿一些水果、蛋糕、肉让我和她同享，我不好意思拒绝，有时自己过意不去，也买一点好吃的东西作为回报，她欣然领受，这是我们感情发展的开始。
　　 在这段时间中，有两件事使我感动也使我难堪：我这个人比较懒散，爱人在生产队也很忙，我的事情得由我自己做，比如洗衣服。而我是常常衣服脏了一脱，扔在床脚，直到没衣服穿的时候才不得不洗。有一次，艳霞不知不觉将我的衣服洗了，这使我非常感动——岂止是感动！竟使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是什么人，让艳霞给我洗衣服？其实不是我让她洗，是她自己要洗。这更说明了她对我的感情是何等令人感佩，可我对她无一回报啊！
　　 又有一次，我去县城办事，艳霞让我给她捎一把梳子，当即要给我钱，我说买回来再给。到了县城，我先办完我的事情，然后再消停办她的事。我走遍了几乎所有的百货商店，找不到太好的梳子，最后买了一把绿色的塑料梳，样式比较大方，我认为好，不知道她随不随心，给别人捎买东西实在不好定夺。
　　 回到学校，天已经黑了，学生早已放学回家，教师房门都锁着，唯独艳霞的房子门没有锁，亮着灯，说明她在等我。我径直先到她房子，一推门，艳霞躺在床上看书，一看见我，将书一扔，坐起身来。我从挎包里拿出梳子，递给她说：“你看中意不中意，反正我尽了心了。”她在她头上试着梳了两下说：“挺好。”接着问我:“吃饭了吗？我这里给你还留着一点。”说着打开纸包，是一些切成片的熟牛肉。我在街上没顾得吃饭，一见这么香的牛肉，没做假，如饿狼一般，用手抓起就吃。在我正吃的时候，艳霞将房门从里面插了。这分明是一个暗示，我该怎么应付呢？我心里十分难堪，但方寸未乱，牛肉我没有吃完，给她留了一点说：“我该回去了。”我没有看她的脸，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抽开门闩，出了房子，没再去我房子，就直接回家了。在路上我边走边想，也许她会怨恨我，但我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她年轻，不谙事理，只重感情，但我要对她负责。
　　 此后，多日她再没到我房子来，见了我也待理不理的。后来，她隔壁的刘芝芳老师悄悄对我说，一天夜里，她听见艳霞小声叫着我的名字，呜呜地哭，一直哭到半夜。芝芳老师在女教师中年龄最大，也曾经是我的老师，自然比较老练，我说：“不可能，也许是你的幻觉，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刘老师的话给我的震惊非同小可，而且我发现艳霞明显瘦了，走路说话都无精打采。我很为她担心，想劝解她，可我不好去她房子，平时见面，常有别人在场，也不好说心里话，于是，我写了一首诗开导她：
　　 寄语
　　 同是阶前失意人，
　　 身历忧患易相识。
　　 朝踏玉露迎青鸟，
　　 夜品清茶诉衷痴；
　　 寂寞翻书聊自慰，
　　 惆怅摧梦泪难拭。
　　 频日卧病因情苦。
　　 寄语身薄应摂惜。
　　 “迎青鸟”“品清茶”完全是虚语，作诗不能太实，否则就没有诗味了。我将这首诗夹在书中给了她，她看后来找我，我看她情绪好多了。她称赞了一番，并让我给她再作一首。我假言说：“我哪里会作诗？是我抄别人的，我看适用，就给了你了。”她说：“你总是骗我，以为我看不出来！”说着，在我肩膀捅了一拳。
　　 不久放了秋假（当地夏、秋收获季节，学校放十天半月假，让师生支援收割），我回到家中，院中堆一大堆带皮的包谷，要我剥皮，爱人多时忙地里活儿。艳霞不请自来，帮我剥包谷，我很难为情，叫她不要来。她说，她家里没有活干，事实也是这样，人家是干部家庭，不像农民，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她要来，我也没有办法，其实从心里说，我倒愿意她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她来是帮我干活，这有何不好？我们边干活边侃，大抵说些与工作学习有关的话，有些话不便于说，有些话不说自明。感情这东西总是有些微妙，往往不说的话是最重要的话，就看对方能不能心领神会。不过，我心里没有什么鬼，把她只当较为知己的朋友对待，她怎么想，我可不清楚。
　　 干了大半天活，要吃饭的时候，她却起身要走，而且是非走不可，我挽留，我爱人挽留都无济于事，这又使我非常难堪。一连两三天，我爱人好像也看出了一些道道，不下地去了，也剥包谷，其实是监视我们。艳霞倒很大方，称我爱人叫嫂子，显得十分亲热。
　　 艳霞走后，我爱人问我：“艳霞老往咱家跑，究竟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爱人笑着说：“我看你两个好像有点，有点那个……”我说：“你胡说什么？我多大，艳霞多大？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连你都看不起我，艳霞能看上我？”爱人调侃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么。”我说：“那是对男人说的。”爱人说：“女人也一样。”我再无话可说了。不过，我爱人相信我的为人，只是对艳霞有点嫉妒，女人嘛……
　　 艳霞后来不好意思到我家来了，也许是从我爱人脸上看出了一点小小的颜色。
　　 开学以后，我看艳霞精神状态又不怎么好，对我好像有难言之隐，在人前和我隔着一堵墙似的。我也不好过问，她对我过于太热，我倒希望冷却一点。
　　 过了不长时间，教师中传说有人给艳霞介绍对象，男方是公社粮站职工，家长同意，艳霞却一口拒绝，为此，艳霞和家里有了矛盾，我觉得艳霞这样做不应该。男方条件在当时来说很可以，她为什么要拒绝？是不是与我有什么牵连？我心里有些沉重，我一直在用心观察，我发现艳霞情绪越来越不好，精神萎靡，像得了忧郁症似的。我心里更加有了负担，我觉得我应该和她认真谈一谈，否则，这样下去她是很危险的。出于对她的关心和负责，我必须对她交心，谈话须有适当的时间和环境，在学校是不可以的，人多嘴杂，有影响。地点我选定在校外，时间我选在晚上，这样既可避人眼目，又不影响工作。
　　 我告诉艳霞，艳霞欣然同意。
　　 那是秋末冬初的一个晚上，天上有月亮，早早地将山川映得分明。我回到家中，吃晚饭时，心里却忐忑不安。说实在的，艳霞对我有情，我对她也有情感。她长得那么雋美，性情那么活泼、单纯，谁不羡慕？她对我这么钟情，我今晚和她到野外去，目的是为了给她做思想工作，但我万一失控怎么办？我真有些担心，可既然已经说好，又不能不去。
　　 我草草吃了一点，就出了家门。爱人问我，我说：“学校有点事情，一会儿就回来。”
　　 我到了学校门口，艳霞早已在等我，我招了一下手，就朝东走，艳霞跟了上来。
　　 走过学校围墙，向北正好有一条小路，我沿路朝北，放慢了脚步。艳霞到我跟前，牵住我的手，我没有拒绝，我只觉得她的手好凉，我问：“你冷吗？”她说：“不冷。”
　　 秋庄稼已经收完，田野很开阔，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周围很静，只能间或听见虫子的鸣叫，却愈增添了静的氛围。我感觉我心里也很沉静，一点也不浮躁，我对自己放心了。我发觉艳霞今晚也很冷静，而且心情愉快，似乎觉得这个机会很难得，这正是我们推心置腹的好机会。
　　 我首先开口：“艳霞，我今晚叫你出来，并不是要领你私奔，而是想和你谈一件事情。”她说：“你说吧。”我说：“咱俩虽然相好，可我是已经成了家的人。而你是黄花闺女，将来才要成家，这一点你考虑过吗？”她说：“这我知道。可我爱你，这谁也没办法，我也管不了我自己。”我说：“这不行，这样发展下去，对我没有什么，对你很危险。”她说：“这我不考虑，只要对你没危险就好。”我说：“你这就失去理性了，人不能只感情用事，人要有理智，感情要受理智的约束。”她说：“这些话你不要对我讲，你只说你爱我不爱？”我说：“我爱，但我把你像小妹妹一样的爱，而不是当爱人一样去爱。爱要分对象要分层次，真理跨越一步就会变成谬误。”说着，我脱开了她的手。她说：“这说明你还是不爱我。”我说：“凭你怎么理解，反正我是这么认识的，咱俩的感情到此为止。”她半晌无话。我又说：“我听别人说，家里给你介绍对象，你不同意，男方有工作，这一点就好，而且年龄和你相差不大，可以说门当户对。你为什么不考虑，要一口拒绝呢？”她说：“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说：“我关心你，我应该过问。”她报复说：“话到此为止。”她任性到这种程度，我再不好说什么了。我转过身说：“咱回。”她说：“再走一走。”我说：“我得回去，家里有事。”她扭捏道：“再向前走一走行不行？”我说：“你不听我说，我怎能听你说？”她又给我回话：“那我听你说行不行？”我说：“你听我什么？”她说：“你刚才说的我都听。”我说：“那你把刚才我说的话重复一遍。”她嘿一笑：“一，咱俩的感情到此为止；二，叫我和张扬成婚。”我问：“能办到吗？”她说：“暂时能。”我真是又气又爱，说：“你真没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