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那个午后，老舅堆满皱褶的脸上一直挂着孩子般那种纯净、宽厚的笑容。在他身后，一抹躬起的背影混杂着光线和尘埃，在十月的风中不绝如缕地连着这个世界。
　　 一直想写写老舅和他脚下的那片黑土地，可一直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普通得无比普通的老舅始终让我没有机会捕捉到他内心深处的断想，哪怕一点点，更不知如何让他打开沉在时间深处的折痕。
　　 我的老家在黑龙江省一个边远的乡村，那儿至今还生活着父母的兄弟姐妹。曾经生活的拮据和距离让他们的乡愁只能通过闲遐时的聊天和寄往老家的书信中得以慰藉，“老舅”是他们口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也是让我格外好奇的。
　　 一、
　　 我的老家，从东经123.38°，北纬41.48°到东经125.31°，北纬47.89°相距800余公里，坐火车大约二宿三天。
　　 有关老家的记忆很多，有关老家最深刻的记忆是我第一次的老家之行。坐着那种奔跑在茫茫雪原逢站必停，逢站必有旅客上下的列车，我那时不关心路途遥远也不关心掠过车窗的沿途风景，只关心脑子里对老家的憧憬。身着厚厚的棉袄就像老家温暖的炕头，香甜地酣睡香甜地拼凑父母口中老家的人物、和猪马牛的事……悠远的梦中，我被牵着下车、上车，恍惚中又被拉着上车，下车，拥挤中又被老爸扛在肩头攀上颠簸的长途汽车，直到我怯怯地躲在父母身后看见孤立在雪中低矮的草棚土房，简陋的栅栏围墙，瘦弱无力的吹烟。
　　 二、
　　 老舅，留给我的画面是平淡的，模糊的。
　　 从他进入我的记忆到离开，虽只有一个假期，可对我来说，那是漫长的写意，每当我遇到触动心扉的瞬间，或者在心情低落的时候，那幅平淡得有些模糊的画面就像枚行走的书签，总能出现在我思想波动的章节处，一遍又一遍抚平我人生的读本。
　　 苦孩子出身的老舅，十三四岁便跟着党的队伍离开了家乡，部队首长看他年纪太小，安排他先在身边做一名通讯员，但他人小机灵，在完成本职任务的同时主动请缨上前线参加作战。他曾随着队伍从寒冷的东北平原地区辗转到炎热潮湿的云贵山区作战，从一名红小鬼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战士，这个中艰辛老舅从未向我们说起，而我对这段过程的了解也仅限于书本。解放后，已成为初级指挥官的老舅在党的一声令下又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投入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火中……至今在他的肩上、小腿肚子里还残留着弹片，每遇天气变化，受伤部位的隐隐阵痛都会被老舅戏称为战场上的功勋……但当真正的军功章挂在他胸前时，他是那么淡然。他主动放弃了到军事院校深造的机会，他还主动放弃了继续留在部队晋升发展的机会，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老家。正如他离开时所说的：家乡也是阵地，家乡也需要建设！
　　 三、
　　 我的老家不仅老，也贫瘠。除了黑、白和土黄色，我找不到其它的着色。
　　 脱下军装的老舅，断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只是他吸烟和讷言的时候多了，舅妈曾悄悄地告诉我，你老舅每天睡前都雷打不动地绕村子走几圈……直到有一天，一群戴红领章和穿制服的人，来到村里看望老舅：“家里有没有困难？身体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救济？……。”老舅握住来人的手，不住地摇晃：“好，都挺好的！能吃饱喝足还有田种，感谢党和政府，我这边什么都不需要啊……！”到最后他才欲言又止地说：这儿附近有很多荒地，村民生活还很贫困，能不能让我张罗张罗，把荒地利用起来，完全可以让日子过得还好一些的……。
　　 得到组织支持的老舅马上投入到家乡的建设中。田间、地头有他的足迹，邻里乡亲间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庄稼今年的长势，怎样让农作物产量增上来，收入多起来的问题时常拧在老舅紧锁的眉头。只要闲暇，他的身影就出现在绕村踱步的路上，只是不再孤单。
　　 在老家村子东头有一片荒地，平坦而草木茂盛，但那里埋葬着许多乡邻的先辈和他们的家人，当老舅与村委会决定要将此地征用于发展农田时，遭到村里老少乡亲们的强烈反对，甚至有些乡亲搬来凳子天天堵坐门口叫骂，骂老舅数典忘祖，可有党和政府的坐镇支持，老舅的决心如钢铁般坚定，他不但耐心解释，供其吃喝，还身先士卒率先将自家先辈的灵柩迁出，然后组织起以党员、积极分子带头表率作为管理二层分枝，把他们的家庭成员、亲戚组织起来作为三层分枝，以层层递进方式动员群众参与树状责任制，层层扩大，层层解决问题。就这样乡邻们一家观望一家的态度，一家行动一家跟的做法，不但腾出了大片空地，也腾出了脱贫致富的希望，硬是将那儿的“北大荒”开垦出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如今那里不仅盛产大豆、黄豆、土豆、黄米、玉米等，自给自足的同时还将盈余农产品远销国内外。
　　 四、
　　 我之所以对老舅有如此浓厚的关注，是因为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英雄般的老舅与我如此亲近，这怎能叫我不激动？
　　 未见老舅之前，老舅在我心中的形像是挺拔的，威武的，英俊的，就像小人书里描绘的那样：一句话，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就能产生气吞山河、地动山摇的气势，就能让敌人闻风丧胆溃败而逃的力量。可眼前的老舅：个子高高背微驼，走起路来仿佛要随时倾倒，一头稀疏的头发下一幅木讷黢黑的面容，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看起来深邃有些神彩，好像里面藏满了智慧。老舅的形像让我好生失望，好生心痛啊，我无法将他与一个熟稔心中的“英雄”相媲美。
　　 在我身边的小伙伴中，老舅同样也是他们所熟稔的英雄，当他们知道我将回老家能见到老舅时，他们和我心情是一样的：要多多带回一些英雄老舅在战场上的故事，比如杀死了多少敌人，用枪还是手榴弹，立的什么功，军功章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能再带回一张英雄老舅的照片就更完美了。
　　 虽然老舅的形象让我失望，但我仍怯怯地试图一次次靠近老舅，一次次央求他讲讲在战场上的经历，可每次他都用手轻轻地摸摸我的头，然后叼起手中长长的烟袋将目光推向远方......无奈之下，我像跟屁虫般缠着并央求母亲讲，但母亲的态度也如老舅般讷言，我问急了，她才只平淡地扔出一句：有什么好讲啊，那打仗是很残酷的事，是被环境所迫无奈的选择，没有勇气就没有出路啊……简单的几句话让那时的我懵懂而失望。现在想想，妈妈那个时候讲的不仅是老舅，也是她们那一代人的身心抉择。
　　 在老家的日子，睡在对面炕头的我夜里不只一次被老舅的“梦话”惊醒：“冲啊！杀啊！趴下……快趴下”这喊声在夜里是那么突兀和悲怆，像一把刀，把岁月划开了一道缺口，他置身其中，决以死战！这时候妈妈已紧紧地搂住我，拍打着我的后背轻轻地对我耳语：别怕，以后不许再缠着你老舅讲什么战斗故事了……
　　 五、
　　 再见了，老舅！再见老舅。
　　 老舅老了，年近百岁的他老得时常坐在暖阳下絮叨从前，估算着每一日星辰；老得他只在乎脚下黑土地的收成；老得让定居沈阳多年的表妹时时惦记着接他过来一起生活，但都被他多次拒绝了，就像当初他毅然决然地脱下军装退回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耘者；老得让我看见那些留痕在他身上的光环：战斗英雄！共和国的功臣！魏巍笔下最可爱的人……其实一直都绽放在他脚下那片润泽的黑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