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空就有云。看云似乎单调，但云就是云。正如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看得多了，便再也收不回目光。
　　 五月麦收时节，天上的云朵又白又厚又沉，每朵都带了足够的水分。在某个敞晒新麦的下午，突然间白云转乌，滚滚而来，慌得孩子们抓起扫帚簸箕，在大人急切的指挥号令下，抢扫粮食，往往都是最后一颗归仓之时，如注白雨就紧跟其后。一时间天地茫茫，云朵好似做完坏事的孩子，意识到闯祸不小，已经躲藏不见。好在山人知道夏日云诡，经验充足，最终打了胜仗，一家人哈哈大笑，充满欢喜。翌日雨后清晨，松柏青翠，远山如烟，鸟儿问答。峡谷里慢慢升腾起白雾，一轮温柔的红日从山峰缓缓升起，山间白雾氤氲，化成云带，随意缠绕，山里孩子的想象至此丰盈，美好与灵性，油然而生。我甚至羡慕起住在对面山上的人家，他们好似住在云边，伸手就能捞到云绺，系在脖子、手腕、腰间，随风起舞，该是多么地飘逸。我似乎感到手指触碰白云的清凉与轻盈。
　　 长大离开家乡到高原工作，朋友们成了青春必不可少的主角，海阔天空，无拘无束。有一次在友人家蹭完午饭，小憩院中。友人指着天空说：云好美。顺着手指，几大团白云堆成莫可名状之形，罩在明晃晃的天空，给大地投下阴凉。阴凉中的拉萨城，拉萨河，静静矗立，默默流淌。大家也都静默无语。时光在那一刻停顿的。友人是第一个建议我看云的人。后来我每次看云的时候，总是想起她的话：看天上的云，好美！那个午后时刻，在她的藏式别墅院子里，微风轻抚高原绿柳，格桑花怒放，蜜蜂嗡嗡，叫天子飞出云层，清脆地叫声让年轻人体会到日子深沉，岁月如歌。我们并肩站立，眼睛越过院墙，望向远空，一时青春无限。
　　 老家县城有一条主干道，两边种满悬铃木。从悬铃木下望天空，天空被树叶切割成各种形状。县城天空的云，闲适得像是每一位原住民：夏天他们摇着蒲扇，靸着拖鞋，在傍晚的滨江路散步纳凉；冬天他们围拢一个柴火炉，等待云中降落第一场雪。云在天空游荡，与县城相安无事，不打扰谁也不靠近谁。但夏云会突然带来一阵太阳雨，扰乱县城人的节奏，他们比云都躲得快，站在屋檐下，半惊半喜，感谢天降甘霖化去暑热；冬云会带来一场雪，掀起南方人在雪中的狂欢。往往太阳雨很快会停，云后面是一道阳光，为云镶上金边，金光将县城主干道照得金碧辉煌，此时站在路口回望，长天一色，落霞高悬，恍若仙境；也往往云带来的雪没有那么大，飘飘洒洒，传达完冬的问候，又出现在天空，告诉居民南方冬日温暖。
　　 哪里的天空都有云。这个平原上的云，同样让人觉得亲切。上班路从东边到南边，十多个红绿灯口。骑行就有足够的时间看路边风景。等红绿灯的时候，偶然抬头看看天空，发现漫天白云，一簇簇棉花似的，一团挨着一团铺向天边，漫无边际。继续前行，到了南边，再次抬头看云，又不同于东边了，几绺散在偌大的蓝天下。于是觉得，这个城市很大，能够三里不同天，十里不同云。
　　 有一次雨过天晴，下班途径十字路口，意外发现低空的几团云，朝同一方向快速游走。我是第一次与游云那么靠近，以至于能够看清楚它们的飘动与轨迹，近在咫尺，伸手可触。我不禁大叫：云在动！路边的姑娘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傻瓜。她转身就走了，可惜没有望一眼天空。每个人的快乐不一样，我打扰到他人的安静。那个季节正是平原的雨季，在湿漉漉的天空下，夏雨暂歇，我不禁想：这些云是否刚刚执行完一场雨，要急着与别的同伴交流战绩；或者它们接到命令，火力增援某一方，赶去为那里的雨阵加一把劲；或者要听到某个召唤，在奔回云之故乡的路上？
　　 有一次看到，天空的云像绵羊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在大草原上缓缓前行。队伍很庞大，整个草原都铺满了，根本就数不清。有的羊移动得快了，就会骑到别的羊身上去，那里的云就会厚一点。云是经不得久看的，你一注视它，它就要给你变换个姿势。波谲云诡，变化多端。而平原上空的云好像格外喜欢变。起初是单调的一朵又一朵，但隔会儿它们挤动身子，慢慢排列，单调的云朵就逐步显得阵容庞大，令人侧目起敬。就像单调的紫色小花，一朵毫不起眼，连片会让人震撼。也像一个人，穿着白色上衣，站在路面，平凡普通，但千万个穿着同样颜色衣服的人，一起站在大地上，不亚于万马奔腾。这是集体的力量。
　　 有时候看天空中单独的一片云，却也令人遐想。它像很随意地在空中着墨一笔，泼水一瓢，洋洋洒洒，自由自在，任你天空纯蓝，也不过是为它作背景。那往往是秋天的云。天高云淡气爽，鼻子里有丰收的气息，果子们将最后的甘甜压进身体，酝酿收获的味道。难得的好天气，我也回忆起里尔克的《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
　　 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
　　 也会想起秋日杲杲这个词。走在云下，我会像一个丰收的农人，内心饱满充实。尽管不知道我的充实依傍的是什么。但就是充实。充实得想放声歌唱。
　　 看云的同时，有时还会发现一队飞鸟。天空除了云以外，还有飞鸟这位主人。天空不寂寞。飞鸟们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建筑物上空，依循固定的路线，一起滑翔，一起俯冲，一起振翅飞高，一起加速，一起停顿，一圈又一圈，随后一起飞远，消失在云中。它们的数量也相对固定，之间早就熟悉而亲切。在我发现它们之前，怕是已经在那块天空飞了一万次。云是飞鸟沉默的伙伴。有几天阴雨天，云不见，飞鸟也不见，很是令我怅然。天晴后，猛然抬头，飞鸟却已经在那片熟悉的天空翱翔了，背后依然是白云朵朵。飞鸟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们应是趁雨天随云回了一趟故乡。
　　 还有一次，我在下班的路上，一抬头就看到天空出现了一条大鱼。尾巴甩向遥远的西边，头直指东方。已近傍晚，淡灰的天空衬托出深灰色大鱼的庞然与醒目。北冥有鱼，翱翔于九天之上，那么这云所化的就是鲲鹏了。有时候云会将天空整整齐齐地划为两半，一半是蓝天，一半是云河。恍惚一看，波浪细细，风吹涟漪，云丝偶旁逸，似有鱼出焉。
　　 时令转眼到了大暑。七月末，新冠疫情突然又降临到这片平原。这里的人虽然达观悠闲，却也很有能力应对紧要关头。大家做好配合，检测核酸，没有惶惶，有序井然。走在路口，我照样抬头看天，天气很好，可看到遥远的龙泉山脉，也有人眼睛更远，说看到了四姑娘山。天空很美，白云飘然；忽然在它的前面游来一团黑云，形状就像是顽固的新冠病毒图形一样。我看到白云正借着山风，把黑云驱逐得七零八落……
　　 啊！我喜欢看天上会变化的云，我喜欢看天空神奇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