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经历的事很多，能深深留在记忆中的，一定是刻骨铭心、情深意厚的。对于我“大哥的肩膀”，就属于“抺不去的记忆”那种。
　　 大哥，长我19岁。同胞兄姊六人中他排行老大，我排老小，就在叔伯、姑姨表兄弟中也排行老大，在张家内外，他都毫无争议地被尊称为“大哥”。大哥就有大哥的样，大哥方脸，浓眉，脚大手大，腰粗肩宽，就是个身大挑大梁作大哥的坯（方言音pai）子。他正年富力壮挑大梁时，我还幼小。他没上几天学，和父亲一样，早早耕田务农。贫穷挑水挑粪挑土，繁重的劳作练就了他的好身板，练就了一副挑重担的肩膀。
　　 到收麦季节，地里割倒的麦子，有牲口的人家，麦子靠马车拉牲口驮。而我家塬地、山坡地的麦子全靠担子担，全靠大哥肩膀上一副长扁担担。
　　 这长扁担，是大哥用我家的一颗小桑树精心制成的，一丈来长，富有弹性，与人行走产生共鸣，减轻压力。担麦子，大哥捆麦捆子技术高、捆的多，我和二姐只是抱麦把子交他来捆。那一摞捆子，有十岁小孩个子高，少说两捆有百八十斤。他腰一躬一挺，担子就上了肩。我和二姐背上一小捆，跟在他后边就上了坡。连接山地到塬上的路，只有羊肠小道，路长坡陡弯大，担上担子，中途没有歇脚的地方，要一口气担到塬上大路。遇到窄狭拐弯处，担子前头的麦捆，几乎顶到崖畔上，全凭挑担子换肩那本领。大哥是换肩的好手，手一推担，腰一扭转，换过肩，避过了危险，好像他的肩上有润滑剂似的。细观察，他那肩头常年担子磨练肌腱发达凸出一块，他又裸着上身磨擦小，担子换肩自然轻松，那也是劳动技艺。四月烈日似火，从他那黝黑有油的背上汗水一珠珠一滚下，骄阳下泛起带咸味的亮光；脸上的汗多了，也不用毛巾，而是用手一捋，像当今羽毛球运动员一样脸上汗用手捋，捋不干净的汗就滴入坡上的黄土地里。整个收麦天，大哥担完山地麦，又担塬上麦，他肩不肿，腰不酸，不愁眉不苦脸，一派乐观。
　　 什么叫“汗滴禾下土”？什么叫“粒粒皆辛苦”？大哥的担子，天下千千万万“大哥”的担子，千千万万“大哥”滴滴汗入土，那是最真实的写照；千千万万“大哥”的勤劳拼搏，那是中华民族自強不息最生动的诠释。
　　 大哥的肩膀，担完我家的麦子，还要担二姐家的麦子。他白天迎着阳光担我家的麦子；晚饭后，又马不停蹄赶到二姐家，顾不得吃喝，趁着月色，那宽大的肩膀，又挑了一担又一担麦子，不知疲倦，似肩挑日月。还要帮着麦场碾麦、扬场（麦粒靠风分离出来的农技）。大哥一直担到二姐丈夫回归，担了好几年，任劳任怨，村人赞扬是大哥的样子。
　　 到收麦后七八月是整修山坡地的季节（当地俗称“凹地”，面积小、凸凹不平）。这凹地要多收粮，就要“修地”，就是把高处的土挖来，再一担一担挑到礓畔上，加高礓畔，地多存点雨水，就多打粮。父亲早下世，二兄长要上学，二姐纤小力弱，刨地修地挑担，大哥都是“主力军”。担子挑土，大哥总要在我和二姐已装满的土筐内再加两锨土，他说“一担要顶一担半”。修地也总在收麦后的暑天进行，那是最苦的差使，八月骄阳酷暑，老天也不作美，不来云彩不来风，地似蒸笼，那凹地干旱得连树都不长，想歇个阴凉都没有地方，即使不担土也淌汗。担土的大哥古铜色的脸上汗直往下淌，他热的实在受不了，让我下到沟底舀一罐河水，从他头上浇下，看他痛快淋漓的样子，像似喝了美酒一样。一晌晌，一镢镢，一担担，挖土，挑担；修完这块，修那块，一个暑里天担子不离肩，不叫苦、不喊累。憇息时他吼几声秦腔，劳动中也收获了乐趣，
　　 大哥热爱劳动自強不息，堪称弟妹表率。效仿大哥，二姐年纪不大就学会了挑水，我学着把牲口圈里拉磨的套具担到磨子上。
　　 到秋后，南沟收的玉米棒子，靠大哥肩膀的担子；北坡的十几树柿子靠大哥肩膀的担子，东梁收割的豆子都靠大哥肩膀的担子……。那弯弯曲曲小路，一步一脚印，一步一滴汗。大哥肩膀担的岂至是土和麦，大哥担的乃是艰辛，是岁月，是苦难，也是辉煌。
　　 对于我家，与其说粮食是土里长出的，不如说是大哥的滴滴汗水浇灌出来的、大哥的肩膀一担担出来的。他那一担担，早晨迎着朝阳担，落日迎着晚霞担，担的不只是泥土，担的是日月星辰，担的是一家人的生计日子，连我姐弟的学费都是大哥的肩膀担出来的。
　　 岁月沧桑，步入人民公社，土地归集体。集体有大车有骡马，穷人卸掉了负重的担子，大哥也卸掉了担土担麦的担子。
　　 然而，大哥的肩膀的“担子”更重了。从当民兵排长肩头扛枪，到人民公社当生产队长，肩挑集体的担子。贫农的大哥憨厚忠诚社员信得过，被选为生产队长好些年，处处是带头人，他肩挑队上重担，谋划调理，风霜雨露，宵衣旰食，年年粮食丰产。多少相邻的生产队，春上闹粮荒，而我村我队总有余粮，这个带头肩挑重担的大哥，是功不可没。几十年以后，我同村的友人谈论他治理生产队期间颇有成绩的往事时，友人说，你大哥可称得村上“十大有影响人物”，我感到阵阵欣慰。天下有这样千万个肩挑重担的“大哥”，生产队集体所有制发展壮大，絢丽多彩。
　　 我村南沟西河有水磨，历史悠久。六十年代水磨兴起“水打罗”热，将传统的人足踩罗面，用水力代替。大哥亲自与木匠到邻县合阳访查学习，积极与大师谋划，制成张家第一座水磨水打罗，提高了磨面效率，方便了村民。诸如此类，他为村上为队上办了不少好事村民口碑颇佳。
　　 大哥身体向来健旺，不得病，不吃药。“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旦夕祸福。”正当家里、队里正需要大哥撑持时，他却突然染肝病，不治而亡，时年五十刚出头，儿女悲痛、村民惋惜。送葬时生产大队献上一个大花圈，以悼念他对村上队里的贡献。我为大哥作挽联：“背负肩荷耕几亩薄田，南沟北凹一肩挑日月；心诚手勤理全队生产，冬寒夏暑满腔为社员”。文虽不精华，但却寄托着我对大哥的无限哀思。
　　 如今我已至耄耋之年，六七十年前往事，犹如眼前，历历在目，笔端在淌泪，血脉在诉哀。诉说的，不只是对大哥的敬重，更是对天下千万个“劳苦大哥”的敬重，就是因为天下有了千万个“劳苦大哥”，有千万个肩挑重担的“大哥”，文明前进，世间多彩。
　　
　　 张文科陕西省韩城市韩明里九号楼中三西13571316646邮编715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