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是春发之时，也是青葱岁月萌动之时，琴就坐在我的前桌，我们一前一后，聊不尽的各种话题，好像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把肚中的话全部倾诉给对方。
　　 与琴相处还是在刚进入高一的时候，有一天老师进来发了个通知：“有谁想参加高中部作文比赛的到办公室报名，有三个名额，欢迎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我与琴都报了名，比赛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作文题目：《放学路上》，记叙文，我觉得这类题目写起来还是挺顺手的，没多长时间便交卷了，过后也就把这事给忘了，重在参与嘛，得奖是不敢奢望的。过了两周，早间操的时候校长让全校师生集中，说要有消息宣布，结果是我得了高中部作文比赛一等奖，得到一支钢笔和一本盖有学校大红印章的笔记本。面对全校师生得到如此荣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开心，整个中学过程中除了在体育上我可以出个风头，在文化课上还从没有过如此殊荣。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我和琴都觉得对方在写作上有共同的特长，找到了共同话题，在第二学期重新排课桌时刚好将我们安排在一前一后，天时、地利都占了，随后便是在朝夕相处过程中的人和。
　　 转眼间毕业的时间进入倒计时，我作为班里唯一的城镇定量户口的学生，离开校园之后接着便会分配到航运公司去上班。与琴相处两年时间，彼此有了多交流的缘分，上课时我们传阅着小纸条，只需几个字，或是一句诗，相互间便明了心迹。琴坐在前面一桌难得回过头来，我只是一遍遍欣赏着她的背景，浓黑的头发，两只上扬的辫子。下课时她才会微微侧过身来，我能看到的就是她半张清秀的面容，一脸羞涩的笑，让人一看就知道她跟我一样都步入了那条河中。
　　 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很严肃地跟我说：“琴的爸爸来找过我了，他听说女儿跟你恋爱了，被我否认了，我跟他说没这么回事，都是一起的同学，别听人家瞎说。我知道你是爱上她了，但我要珍重地告诉你，农村的女孩子不能要，她是书香家庭，没有干过多重的家活，她在这种家庭中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搁担，你娶回家当花瓶啊？”
　　 老师也有走神的时候，事实上琴看似文弱，干起活来却是一把好手，非常的勤快，毕业24年后我们几个同学曾去过她家一次，三间平房，她一个人为我们做了一大桌菜，再去她家厨房看时就好像没有动过火一样，到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再看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一件多余的物品，一看便知此人勤快、爱干净。
　　 吴老师在我心目之中就是跟父亲一样的长辈，语气中透着他能替我做主的意思，但这事他还真的做不了主，他是爱护我的，琴的父亲退休前就是老校长，后来被县党史办借去编著县志，许多本地的英雄历史在琴的嘴中也听了不少，方强，一直以为就是个地名，却是本县一位烈士的名字，郭沫若在他的《洪波曲》里也提到过方强的名字，那时候我才知道方强烈士的原名叫袁文彬，少时与陈云相隔只有一条小河，同时与中央领导人周恩来等人也有过亲密交往，牺牲在大丰境内，现在的方强镇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琴的父亲是个老学究，为大丰地方志中的历史人物和革命烈士留下过很多宝贵资料，哥哥也是老师，这个家庭在农村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了。
　　 三月的下旬，菜花悄悄地开了，每天早上我都会在操场上晨练，县武警中队看守弹药库的武警战士们每天早上也是这个时间跟我们一起晨炼，时间长了我们彼此相处就如战友一般，经常一起切磋一些训练项目，我们跟着他们学军体拳，他们跟我学少林拳，还会时不时地来一次摔跤友谊赛。我们晨练是以操场南头的单、双杠为中心，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身影和呐喊声将一个个清晨唤醒。晨练到上课前武警战士们排着队回了军营，我就在操场最南头的双杠处等着琴的出现。
　　 她总是穿越乡间小道两旁的油菜花如约而至，脚上永远是自家做的小方口布鞋，每天都是穿着一身朴素且干净的服饰，穿着打扮算不上时尚，却是非常得体，配上头上的两条跳动的羊角辫一看便知是农村的女学生，走路步伐稳健，不浮、不虚、坚实有力，走路时身子绝不会有任何晃动，一看便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挺拔的身材加上上昂的头，颇有点高傲公主的味道，青春的步伐加上跳动着的两条羊角辫充满了动感，红扑扑的脸蛋在菜花黄的映衬下更加地妩媚。她轻盈地经过时装作没有看见，但我知道她的眼神早就斜视过这里，却故意加快步伐快速前行，从内而外透露出来的青春气息却怎么也藏匿不住恰如李清照的词中所描写的那样：“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几个一起晨练的同学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发出种种声响，她更是昂头迈步向前，脸上却露出了羞赧的笑容，像一阵风掠过，嘴里丢下“讨厌”二字，只留下那渐行渐远的清秀背景。
　　 这是我每天的课程，当她的阳光洒向我时，这种甜美便在我们之间开启了新一天的征程。
　　 课余，我们都懒得走出教室，大家都出门透气、放水、狂欢的时候，我们则迎来了属于我们的世界，在这一段段短暂的时间中我们聊着黑格尔的哲理名言、萧红的《乡场上》、郭沫若的《洪波曲》，以及《红楼梦》、《西厢记》，讨论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等名句的出处，交流、分享着文学艺术话题，憧憬未来的作家梦。每天的这个时候是我们最期待、最充实、最开心的时候，通向世界的大门在我们面前敞开着，在最美的年华中我们都踌躇满志。
　　 时间一长，我们之间的交往便成了公开的秘密。琴的性格酷似刘心武小说《班主任》里面的学生谢惠敏，端庄、秀丽，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文人气质和良好的家庭教养，典型的淑女型。她的个头比我还略高出一点，因此她有时还会拿我这点不足来打趣我。她是个极其正统和娴静的女性，循规蹈矩，绝不会有不当之处留给他人把柄，从不会跟着其他同学打打闹闹，我们之间的交往更让我觉得她类似于女神般的圣洁。她的同桌是个个头不高但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性，对我跟琴之间的微妙关系早就心知肚明，也乐意为我们打掩护，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自觉地把矛盾转嫁给她而得以化解，是个极其忠实的朋友。不过有一次发生了一件非常尴尬的事，让我恨不得钻进地缝中去，我们都喜爱跟芳开玩笑，这一天自习课时我用指头又在她后面弹了一下，然后假装转过头去，装得跟没事的人一样，意思就是告诉她“不是我。”一次、两次，这一次我干脆就伸出巴掌在她背上拍一下，可这举起的巴掌还没落到她的后背，她猛地站起身转了过来，我落下的巴掌刚好实实在在地捂在她的胸前，就在接触的一刹那又像触了电似地猛地缩了回来。芳用手轻轻地拍了我头一下：“知道就是你！”转身又坐了下来，跟没事的人一样，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刚才我的举动，而我却像是做了件丑事的孩子无地自容，琴则在前面已“咯咯”地用手捂着嘴笑得浑身直颤了。
　　 下课了，芳跳跳蹦蹦地出了教室，琴转过身来，笑着问：“感觉怎么样？今天见识到了吧？晚上你能回去好好回味回味了。”不提还好，这一提更是让我不知所措，一不经意间被青春撞了一次腰。
　　 毕业考试放在了高考预考之后，生物这门课程我们没开过课，很陌生，这门课堂预考我交了白卷，最终预考结果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后悔不已，离第一名仅仅只有半分之差，如果我尽量去答题，起码也能考个几分，进入全国统考的名额只有一个，我报考的是体校，只要有机会参加统考，就等于进了体校的大门。少时不知后悔事，我就这样与大学擦肩而过了，这件事也只有我们一起的同学知道，这之后的数年中我再也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这事。
　　 四月，菜花遍地，班长借来了一台简易的相机，我们有机会站在菜花地里以花为背景留下了许多高中时代最后的身影，我特地选了琴每天上学经过的那条小路，让她站在小路中间、背着书包留下一张照片，春风吹拂着她的秀发，迎着午后的阳光，她努力地睁大眼睛，以最佳的姿态留住这青葱岁月的靓影。小路两旁满是盛开的菜花，花丛中的琴显得更加妩媚动人，还是那羞赧的笑，还是那两只跳动的羊角辫，但她却永远定格在我高中的记忆里，成为久久的思念。
　　 六月，高考过后的不久，我们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匆匆地收拾了自己的书本，同学间相互握手、拥抱、告别，学生时代在夏日的一个下午结束了。琴收拾了她最后几本留在学校里的书本，走到我的面前：“我先走啦，你跟老师他们打个招呼。”说完便朝我挥了几下手，匆匆离去。还是顺着她每天来的路，我知道，她是在逃避，因为她跟我一样感性，怕控制不住自己离别的泪水，也相信今天短暂的离别或许将是今后的长久相聚。
　　 等所有的同学都走了之后，我去向班主任告别，吴老师第一次向我伸出手，像跟友人告别一样地握紧我的手，此时，我的泪水如松了闸伐一般，瞬间便满面浸湿，哽咽着对老师说：“老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透过泪眼我看到老师的眼里也早已噙满泪花，他把我拥入怀中，在我后背拍了几下：“你们都会有好的前途的，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琴的表哥小普是我最要好的同学，他们同在一个村，每次去他家都必经过学校，经过琴每天上学走过的那条小路，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琴的身影还在我的脑中不时地浮现。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最常去的就是小普家，他的母亲也就是琴的舅母，我去的时候她总是笑着问我：“你没到琴家里去看她啊？”显然小普已将我和琴的事告诉他妈妈了，他妈妈对我们的事也很热心，因为我整个高中经常在他家，他们对我也算很了解，我对小普的父母也很尊重。小普的妈妈建议我去跟琴的父母见见面，尽管琴的家离学校不过一华里，但我却从没想到过要去她家，直到毕业了还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在小普妈妈的鼓励下，我硬着头皮去了。
　　 我慢慢地蹬着自行车经过琴的家门口，正遇到在家干农活的琴，穿着旧衣服，显然是为了做事才穿成这样的，见到我时显得很不自在，农村人好客，她带着一些客套请我到她家去坐坐。一进门，看到她母亲在洗衣服，父亲坐在中堂看书，典型的一个耕读之家。我叫了一声“沈校长好！”，琴跟她父亲介绍说我是她同学，她父亲开了口：“你姓仇吧？早就听说过你，你家是船上的？”想不到他对我了解得还不少。只坐了一会我就觉得坐不住了，我经不住他的查问，问得越多我越是觉得卑感，匆匆找了个理由离开了，都没能跟琴单独说上几句话。
　　 这是第一次去她家，也是最后一次。
　　 过了几天我收到琴的来信，这是一封绝交信：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我们在一起不太现实，与其时间长了大家都痛苦，不如趁早分手，我们还是好同学。
　　 后来我才知道自那次我去她家后她家里人都觉得琴跟我相处不现实，城乡的隔阂在那个年代就是一道鸿沟，当初我在大人眼中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留不下多好的印象，琴也感到大家说得很现实，她是个性格干脆的人，也正因为我对她的了解，在她提出分手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努力。
　　 第一次失恋的感觉足以刺痛一生的神经，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是一种痛，但这种痛在我们高中毕业分手时便接踵而至，让人措手不及。
　　 有时痛也是一种甜美，痛也是一种幸福的回忆，这些年来我一直回味着这种痛。人的一生有失有得，失去的恰恰是最珍贵的，如果那么容易得到，它的结果不一定都有完美结局，至少，它是我青春时最美好的回忆，直到永恒。
　　 感谢琴，让我此生时常带着这种甜美的痛学会珍惜，学会负重前行，并为当初一起立下的誓言而努力。当我写下的无数文字成为大江南北人们讨论的话题时，为琴写一点文字便成了我今生一个重要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