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眠，是我的一个小习惯。这个下午，天朗气清，我又安然午休……晕晕乎乎中我来到一个神秘所在。偌大一片竹林，就像一泓绿色的湖水，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竹枝左摇右摆，湖水开始荡起涟漪。
　　 漫步在竹林里，闻着竹叶的清香，聆听绿浪的音乐，心旷神怡。静而不谧，动而不躁，神仙境地啊！伸手去抚摸着一排排的竹干，走着，瞧着，到了竹林尽头。蓝色的天幕上，闪现着一道道紫红色的光芒，“幻乡”两个金色大字在空中翻滚。随着天幕徐徐拉开，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正在狐疑间，一幅图画扑面而来，道路不停地扭曲，似乎要妄图一头通上天堂，一头却又在坠入地狱。定睛细看：楼房高高低低，鳞次栉比，整洁而鲜明，或黄或红或白的楼宇的尖顶在阳光下灿烂着，街道上一排排汽车规矩地行驶。呵呵，这里是瑞士，巴塞尔。几幢黄色建筑进入了眼帘，著名的洛桑大学附属医院的黄色大楼就矗立在面前。我顿时省悟，自己万里迢迢赶来瑞士，初衷不就是属意追求在巴塞尔“生命循环”诊所的医生指导下，静听着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欢乐颂》，安详地与世界告别吗？竹林虽好，不可贪恋！
　　 年龄到底是人生的大敌，疾病就是生命的杀手。人生在世要经历无尽的挫折与考验，很多东西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比如生死。我终于老了，行动困难，艰于自理。两年前肺癌无情地攻陷了我的肺部，家人不忍我就此离去，急匆匆把我送入医院，开刀，化疗，放疗……在院方的窃喜中，在我不尽的煎熬中，像流水哗哗远去的银子，买来了ICU中的痛苦和家人的惶恐。如影随形的那些锥心疼痛，让人死去活来，唉，苟延残喘的无奈！我不能不寻求解脱，而联想到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一种特别的幸福归途——“安乐死”。可是，可爱的祖国说生命诚可贵，需要尊重，个人无权随意处置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而瑞士，却为垂死的患者亮起了一盏希望的明灯……一边想着，我已踱进医院的大门。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女儿西西迎了上来，叫了一声“爸”之后，便背别身去再没了声息。她默默地搀扶着我，走向治疗室。
　　 我被安顿在病榻上，蒙着大口罩的医生客气地问过好，查完手续，验明正身，然后让我签字画押。接下来又询问了一些不关痛痒的问题，最后才切入正题：“你准备好了吗！”“是的，准备好了！”我平静地回答，心里却掠过一丝丝紧张，面部尽量保持着微笑。医生静静地递过来一小杯白色药水，解释道：“这是防止呕吐的，味道不错，一气喝下吧。”我接过来，倒进嘴里，一口吞下。稍后，医生恭敬地送上第二杯红色药水。我问：“也一口吞下吗？”“有点异味，慢用吧。”西西直直地望着我，目不转睛。我接过药水，脖子往后仰去，一饮而尽。西西迅疾挤过来，抱住我，惊慌地大叫：“爸爸，爸爸，我们，儿孙们永远爱你！”我平静地说出了最后三个字：“再见吧！”意识开始模糊起来，身体软软的，头垂向了女儿的肩头。我乘上云彩，缓缓起飞，飘呀飘，飘落在一个山坡上。树林掩映着一个农家小舍，定睛一看，原来这就是我熟悉的老家。我只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正抬脚向家门口走去。堂屋里父亲正襟危坐。
　　 “你给我过来！”父亲怒气冲冲，声若响雷。我惴惴的跨进堂屋。
　　 “跪下！”我怯生生面对神龛上的祖宗跪下去。
　　 “刚刚干啥去了！”“放牛。”
　　 “为什么把牛栓在树上？”“怕㸰糟踏庄稼。”
　　 “这算放牛？”“我会不断换地方的。”
　　 “你明明只顾自己看小说……”我嗫嗫嚅嚅：“看书也有错么？”
　　 “你一天错的多着呢，自己说，几个？”“一个！”
　　 “不行，九个！三个为牛伸冤，三个为你说谎，三个为你强辞夺理！”我无语。
　　 “打什么地方？”“手板！”
　　 “打屁股！”父亲双眼圆瞪，山羊胡子抖动着。我老老实实地躺上八仙桌旁的长条凳，他毅然决然举起三尺竹板！“啪，啪，啪，啪……”
　　 妈妈大笑着跑过来：“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打累了，你休息会儿。放牛的，就快去放牛。” 我如获大赦，赶紧翻身下凳，嗖地窜出堂屋……
　　 老爷子跑过来，在我的耳朵上一扭，我忽的拔起，掠过高山，掠过海洋，到了一个遙远异邦，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两个奔跑的孩子，那不就是外孙佳佳和伊伊兄妹俩吗？我朝他们大喊：“佳佳，伊伊，你们学飞呀，学飞，飞很高很远！”他们回望了一下：“你是谁？老爷爷！”
　　 父亲乘风驾云追了上来，和我并排飞行，他的脸依然紧绷，厉声喝斥：“你到了瑞士？”“是的。”“想干什么！书读傻了，不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能胡乱处置？”我不答。他一把拉住我：“赶快回去！”不由分说，挟了我火速飞走：“逆天的人是要下地狱的！”他并没带我回家，而是落到了另外一个去处。我望了一下，眼前是一个歪邪的大门洞，门楣上大书着“地狱城”三个大字。父亲同大门左右的哼哈机器人耳语了几句，洞门大开了，我满怀狐疑跟着父亲沿了石子路走向深处。忽然，前方各种怪异的声音直扑耳鼓，有怒斥，棒击，惨叫，咆哮，漫骂，一片雾霾，血腥味、油烟味呛得我很难受！我说：“空气龌龊，受不了！”反身便向洞外飞跑。父亲追过来，说：“是啊，都见到了？瑞士那医院的暗道直通这里，不敬畏生命的人，都会下地狱的！”……他又扭了我耳朵一下，我从云端飘飘悠悠坠下来，落在一棵大树的绿荫里，背靠树干，霎时间便沉沉的睡去……
　　 一会儿，一辆豪华的冠军房车直端端地驶到我的跟前停下。“主人，请上车。”一个悦耳的女声传来，“我是你的奴仆——智能房车！”呵呵，这世界进步得真快，转眼就换了无人驾驶智能房车。我闭了双眼，任由房车一路自由驰骋。不多时，便来到一幢魔幻的花园洋房跟前。刚刚靠近，脸谱识别系统立即自动打开了大门，对面一幅幅巨大壁画闪烁而出。一个优雅的女声随即响起：“欢迎你，亲爱的主人。欢迎你回到智能新居。”原来这智慧人居完全就是“虚拟世界的现实映射”。它是最适合个体级别的最佳现实载体，是具备自然环境要素、服务内容供应、虚拟世界交汇的物理空间。我开始在这里美美地享受着智能化的现代生活。
　　 清晨八点，朝阳升起。不用担心被恼人的铃声吵醒，在自然光的抚摩下着，我惬意苏醒。
　　 八点半，系统给花园浇水。灌溉装置会根据房屋气象系统探测到的湿度和降雨量自动开启或暂停浇水作业，既节能又节水。
　　 ……
　　 十八点，入浴新一代浴室。温控系统让浴室给我提供了适宜的洗澡水。水质净化装置在不使用任何化学产品的情况下保证水的质量。四周放映着经典的电影。
　　 舒服的沐浴后，我只想睡觉。随着智能指示灯光，走进卧室。圆圆的水床立刻飘了过来，我悠悠地躺下去，立即进入梦乡……
　　 “盛世天堂，黑暗地狱，你选吧，好自为之！”父亲又突然出现，大喊一声之后，挥挥手，一闪而逝。
　　 忽然天空飘起雪花，一片一绺，随风舞动。大雪天，我抬着竹竿，妈妈在往竹竿上凉衣服。“下雪，今天就别上学了。” 妈说。“不能随便缺课的！” 我斩钉截铁。一转身，我赤着脚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正在上课，妈妈赶来了，敲着教室的木窗悄声对我说：“哎呀呀，大雪天！你二哥的钉鞋下午不用，放学时穿上吧！”……
　　 忽儿，叭叭地鞭炮响起，过年了，是大年初一！妈妈叫过所有孩子，拿出一堆新鞋，每人一双，凡在念书的孩子都有一身新衣服，有土布的也有洋布的，有长衫也有短衫，有对襟也有“满襟”，大家兴高采烈试着新衣新鞋。接着端过来一筲箕花生，葵花籽，苞米花。妈妈说：“每人三把，放进荷包，一会儿上街去耍时才吃！”于是，我们姐妹兄弟几个一窝蜂地去装零食。立马，过年的快乐在小屋里荡漾开来……
　　 忽而，一幢漂亮的洋房前，一片片各色郁金香正在怒放。儿子走过来：“爸爸，别固执了，你就来这边住吧？”“不，我们的根不在这里，那边有熟悉的山熟悉的水，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国……”“你会孤独的！”“不，我有回忆相伴。是啊，我这一辈子，有半生的苦难，有奋斗的艰辛，有成功的甘甜，更有晚年盛世的快乐。我知足，我感恩。我会静静的咀嚼回忆，让如烟的往事形诸笔端！”
　　 太阳越过了平线，红彤彤的，仿佛是一块光焰夺目的玛瑙盘，正缓缓地落下西山。天边流动着一道道红霞。那轻舒漫卷的云彩，有如身着盛装的少女，正在翩翩起舞。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不错的天气。都说秋心是愁，我说，何愁之有？红日终于落在山的那边，霞光慢慢失去了颜色。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远处传来了夜的脚步，古老的庙堂，亘古的鼓声悠悠响起，朝看日出，晚观夕阳，听晨钟暮鼓，静心寡欲！黑暗笼罩大地，一弯月牙斜挂天际，秋云飞旋，遮星蔽月。
　　 我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意识开始离开身体的驱壳，飘向混沌无边的宇宙……
　　 “爸爸，今天你睡得好香，该吃晚餐了！”耳边隐约响起儿子的呼唤，我一时惊醒，啊呀呀，原来是一串南柯之梦！
　　 俗语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逾古稀，各种疾病就齐刷刷的地冒了出来，且不说各种老年病，房颤早搏，高血压，高心病，肺心病，慢阻肺，慢支炎，更有肺疾中的癌症——肺动脉高压，一台老爷车，满身是病，开得艰难。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还是孔夫子懂得人心，到了某一天，如果真能从心所欲，那就去瑞士一游，带着笑容走向人生的终点，这绝对是个好主意！每一个人都该有选择如何处置自己生命的权利，面对病痛的威胁，有人留恋优越的现实生活，有人憧憬未来智能社会的美好，他们选择和病魔苦苦抗争，寄望有一天出现奇迹，安然长寿。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得住疾病、衰老的肆虐。没有经历就不会有切身的感受，年轻人永远无法理解老年人，健康人永远无法理解疾病缠身的人。我已经不再年轻不复强健，我更相信天堂没有病痛，寄望选择让自己体面的离开人世，这是一种智慧，是值得称道的大智大勇！
　　 总之，当肉体凡胎无法再支撑高贵的生命，我选择让他们脱钩，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有尊严、无痛苦的死去。安乐死是一种文明化、科学化的死亡过程。我赞赏瑞士的睿智和仁慈。
　　 但无论如何，在那决定我一生的结点到来之前，我还是准备干点什么，那就努力完成这本《梦里繁花》来酬谢此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