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花，指的并不是花，而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之前，我并不熟悉她，甚至都没有见过她。偶尔听人说起过她，我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只知道她嫁给了山下的一户人家。那人家姓孟，兰花嫁给了孟家叫山子的三小子。山子小时候得过大脑炎，留下了后遗症，他说话不清楚，腿脚不太好，走路有点跛。
　　 这些我也是听人说的，山子我也没见过。毕竟我在山林里住着，村子里的人大多数不太熟悉。其实，在山中居住，原本是安静的。每天差不多的样子，除了鸟鸣，就是树叶子哗啦啦的响声，再就是没完没了的蝉鸣、虫吟。抬眼望去，有的只是绿树，绿草、野花，再往远去望一望，也只有溪水，溪水对面，依然是绿树。层峦叠嶂，密密丛丛，山连山，水连着水。
　　 平时，我喜欢坐在庭院里读书，或是看着猫呀狗呀的互相惹斗，互相撕抓着，玩耍着。尤其是那只花猫，一会儿树上，一会儿树下，一幅天然，无忧无虑的，想必住进山林，它是最快乐的，也是最适应的。再有就是那些小鸭小鹅小鸡仔儿们，小小的样子，嫩黄的绒毛，嫩黄的嘴儿，活泼好动，叽叽喳喳好开心的样子。一会儿溪水里游玩，一会儿河水边嬉戏……
　　 夏夜，天气依然很热，老公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等着，心里有些急切，但又不知去哪一个方向迎一迎他。无奈，我只好等在家里。其实心里已经如热锅上蚂蚁，可是，表面还是比较沉稳，大大方方，安安静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是想，我不能慌张，要沉稳，否则，身边的物件会不会跟着慌张起来，那就麻烦了。看看吧，身边这么多的山间树木花草，再有林间的鸟儿，家里的家禽，猫儿狗儿，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小兽等等，是不是呀，我要稳住神，必须的！
　　 坐在老榆木桌案前，突然感觉好似有人隔着篱笆往院子里看我。因为小狗阿熊跟着老公外出办事，没在家，否则它早就先发声了。我以为是些过路的人，没有在意。于是，亲手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加了几瓣菊花。菊花飘在一抹绿烟似的绿茶上，在杯口几度沉浮后，飘在杯口，倚着杯口张望着我。
　　 我抬头看看月亮。可别看月亮出来了，天气依然很热，树叶儿卷起，一副欲睡的样子。
　　
　　 二
　　 我坐在一片草席子上里，将鞋袜都脱掉，赤着脚丫，盘腿在桌子边，拿出《诗经》随意翻到一章，大声读着：“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因为山中没有别人，可以说方圆几百里也没有住户人家，除了我的这间小草屋，再就是半山腰有几家，山脚下也有几户。山下有村庄，都离着很远。
　　 那就大声尽情地读书吧！忘记是谁好似说过的，要想记住，就得大声读出来嘛。想象中，那些古人没有默读的，都是摇头晃脑大声读书的，因此，才记得住呀。心里这么一想，更是放开了读起来。
　　 刚读到子无良媒，在外张望的那个人，忽然，不再张望了。她匆匆忙忙地噔噔一阵脚步响，就直接走进了我的庭院，来到桌前，将一大捧花草放到我桌子上。她看着我，直接发问：“子无良媒？我咋嫁过来的？马儿呐？我愿意了吗？啊？我骑的马儿呐，跑蒙古去了吗？”
　　 我听了，就是一惊，她说的什么呀？什么乱七八槽的？令我惊讶的还在后面，她竟然没有等我回答她什么，就自顾自地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地上。她从那一捧花草中抽出一棵长长的几乎枯萎死掉了的花枝叶杆儿咬在嘴边，边咬着，边拿起那本《诗经》打开一页，摇着头吟诵着，虽然有些含混不清，但足能听出来，是这样的诗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读完了，她毫不客气地端起我的杯子，就来了一大口，然后立刻站起来，就地转了一个圈：“哎呦喂，你想烫死我呀，你咋这么狠心呀？我招你惹你啦？”
　　 我赶紧给她扇一扇风冲着她的嘴，说：“你也太急了吧，那是我刚刚倒的水，还没放凉呢。可不是烫呀，快张嘴我看看，咋样了，烫着没？”刚刚她端水喝时，我都没有想到，动作快得好似影视里的快镜头，哪里容得我去想，我哪里来得及阻拦呢！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我当时还在晕着呢，不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是谁，更不知她到底想来干什么的。
　　 她看我又是扇风又是吹气的，慌张得不行，就又坐下来，在桌子一角，将下巴点到桌子角上冲着嘻嘻笑：“嘻嘻，你是谁呀？”
　　 她这一笑一问，让我毛骨悚然，心想，难道遇见狐狸或是山怪什么了吗？这正是月出时候，鸟归林，兽回洞穴，人归家。她咋来我这里？她是谁呀？又是从哪里来的？想着就问了句：“你还问我是谁？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你咋来我这儿了？要干嘛？有事吗？”我问着她，她听了就大笑起来，嘴里依然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仰着脖子大笑，笑得直流眼泪。
　　
　　 三
　　 我这才看清她衣着褴褛，头发蓬乱，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好似山间的溪水。再就是她一笑一口的牙如石榴子儿，白得好似白月光，亮亮的，闪着月光的晶莹。
　　 也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兰花。
　　 因为我听说过兰花，一个从很远的村子里嫁过来的女子，一个很不幸的女子，嫁给了孟家的叫山子的那女子，山子没有读过几年书，脾气暴躁。其实，兰花她刚刚嫁过来时，她就不太正常。嫁到山子家后，病得一天天严重起来，山子对她非打即骂，兰花的病也是忽好忽坏，时常的发疯就到处乱跑。
　　 听人们说，兰花喜欢读那些古诗词，学问还不小呢，好似读到大学，只是没有毕业。但是，为什么会到如此地步呢？期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子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眼前的人，难道真的是兰花？
　　 于是，我问她：“你叫什么？是兰花吗？”
　　 她回答说：“我咋不知道？我敢不叫吗？我是叫兰花。我讨厌又有什么用？有用吗？什么兰花不兰花的，呜呜……”她语无伦次，嘟嘟囔囔说了一大通，后又吟诵出“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这样的诗句来。
　　 我终于捕捉到，她说她叫兰花时，脸上很欢喜的样子，眼神也正常起来，转而又悲泣起来，真是忽悲忽喜，还真是精神不太正常。我还想问她什么，她就吵着饿了，要吃饭。我赶紧把给老公留的饭给她端出来给她吃，给她倒了一碗鲜羊奶，让她喝。
　　 月光透过树上的叶子，交错的叶片折射出月光溶溶的流淌，好似泄了一地的银水，在汪汪地晃着银光，撩拨着人的想象。于是，我的心里又在疑惑：“这兰花，想干嘛呀？这么晚了，她来我这儿，什么事儿呢？”心里想着，又不知道咋样与她沟通，此时的兰花正在狼吞虎咽大口吃饭，好似好几天没吃饭似的。
　　 家猫从外面奔了回来，瞧着兰花呜呜地叫着，又围着兰花转了几圈，然后就在桌子边上吃兰花掉下来的饭渣，边吃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似怕人与它争抢似的，胡子翘着，尾巴也竖起来。兰花看见花猫，就给花猫用手抓一把饭，给花猫：“你什么时候也跑我这来了？家也不要了吗？”
　　 我想，可能是她家也养着猫吧？猫都一个模样，她怎么分得清呢？
　　 许久我才安静下来，想再一次与兰花说说话，了解一下兰花，这位让我好久以前就听说过，有些神秘，有些不可理喻的外地女子，看看我能帮助她些什么。一个远嫁的女子，又落得这样的痴痴呆呆，挺让人心疼的。
　　
　　 四
　　 忽然，有人叫门：“我可以进来吗？紫烟。”
　　 我赶紧说：“进来吧，门没有锁嘞。”
　　 那人一推门就进来了，挪着碎小步子，急急火火的。不是别人，原来是七奶奶。她就住在山脚下，经常来山上拾些柴禾、采点野菜什么的，每次都来我这里坐一坐。她儿子根子叔在山上种了许多药材。那根子叔呢，不喜欢说话，平时总是没言没语的，更是常来我这里借农具，有时也来喝水、吸袋烟，歇歇。
　　 我一看七奶奶，就赶紧往里让，可是没等我说什么呢，兰花就急了：“我不再听你的，老骗子。我家不是四川的，不是云南的。哪里也不是，我家就是这儿的，在这儿。”
　　 我说：“兰花，咋能这样说话，这是七奶奶。”
　　 七奶奶一脸的和气，笑着说：“不怪兰花，是我的不对，兰花怪我，也对嘞。”
　　 原来，七奶奶想悄悄帮着兰花给送出去，却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让孟家一家人的警觉，让本来就疑神疑鬼的山子，更是变本加厉，他把兰花打了一顿，竟然把兰花给锁在了家里，不让兰花出来了。
　　 七奶奶来后，竟然说出一个很大胆的事来。她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说：“紫烟，听我的，把兰花偷偷送回老家。”
　　 “送回老家？”我惊得瞪大了眼睛，“她病得这样子，咋能回家呀？”
　　 “是的。只要回家了，兰花的病也就好了，这样下去这不毁了吗？”
　　 “是毁了。可是，我们能做到吗？兰花家又在哪里呀？”
　　 “四川的。”七奶奶坚定地说。
　　 “云南的。我是云南的。”兰花听了反复地说。
　　 我看看兰花看看七奶奶，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压低嗓音说：“这事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被孟家发现了，那就麻烦了。”
　　 “我来做，不会连累上你们的。我都八、九十多岁的人了，还怕什么？早该进棺材了，还怕这些个？看不得作孽的事儿，这不是祸害人嘛！”
　　 兰花突然安静下来，眼神里有种渴望，她全部的希望，就是想回家。就听她说：“家里有孩子，听娘说她要把孩子送人，断了我念想。”兰花这一句，好似炸雷，我听了脑子直嗡嗡。还说，她要去上学，拿毕业文凭，要去外面的世界，去打工，给孩子买花衣服。孩子叫兰兰，女娃子，一岁大了，或许两三岁了……又一次，兰花在数字上混乱着。
　　 我们正说着，门外有人大吵大闹。我赶紧跑出去看，只见山子和他娘在门口吵着说：“把兰花放出来，小心我把房子给你点了，给你好看……”
　　 七奶奶牵着兰花也出来，说：“山子，你也疯了吗？干嘛点紫烟家房子，你点呀，你点你就犯罪，抓起来你，别有几个屁钱就横着走，小心折断了腿儿……”刚刚说出来，折断腿，七奶奶又强咽了回去，把兰花手往山子手里一放，“回去，兰花，不要怕，她要再打你，告诉我了，我去揍他。”
　　 山子娘赶紧上前，一把将兰花牵在手里，“兰花呀，咋跑这来了，黑灯瞎火的，跑丢了咋办？”
　　 兰花指了指我身后的屋子，说：“我饿，我饿，我要吃饭……”
　　 七奶奶说：“兰花，回去吧，是不能乱跑了，跑丢了，麻烦了，是麻烦嘞。”
　　 兰花被山子和山子娘强拉带扯拽了家。七奶奶冲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几口气，没再说什么，也回家了……
　　
　　 五
　　 那事儿过了好长时间了，我几乎把那事儿给忘记了。
　　 兰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七奶奶倒是一天好几趟地来，也不再提兰花，好似兰花的事儿就那样算了。不好管，就不再管了，毕竟兰花嫁人了，都是合法的。扯了大大的结婚证嘞，不愿意又咋样？大红的结婚证不算数呀？
　　 “兰花咋嫁过来的？”我想知道，便问七奶奶。
　　 七奶奶说：“当然是由媒人牵线的，兰花家里穷的，山沟沟里面，父母图人家钱财呗。那兰花早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听得家里给自己找了人家，想来个先斩后奏，让家里人奈何不得。谁知，家里人依旧没有放过兰花，生生拆散了兰花……”
　　 “兰花不是上大学吗？咋没有毕业吗？”
　　 “没有上大学，只是考上了学，家里穷嘞，没有去读，更本没去读。但是，兰花读书算是多的，他们那边的女孩子大多都不读书的。”
　　 “哦，这样呀，可惜了呢。话说回来，兰花能读到高中，也不错了。”
　　 “是呢，兰花从小被姑母接去读书，高中时，姑母病逝了，姑父另娶，兰花就又回了家，恰是高考，也许考上读了一年，都说不清了。这是兰花和我说的，不知真假。”
　　 “唉！”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千条万绪的，竟然也无法梳理了，只是为兰花叹息着，“兰花岂不是越来越疯得厉害，家里人也是的，不管死活，这样兰花真是完了。”
　　 “完了，就完了。咱们管不了，谁也管不了的。”七奶奶笑着说。
　　 “兰花总是被锁在家里，她没有一点人身自由，这也是犯法的。”我又说。
　　 “靠锁是锁不住的，心不在这儿，人在这儿有什么用呢。一个女人想孩子，那是怎么个想法，能想疯嘞。”七奶奶说着，瘪瘪着嘴，门牙一个也没有了，她咋吃饭的，我都搞不清楚。
　　 七奶奶看着我在好奇地看她，就说：“紫烟，不要提兰花的事儿，对谁也不要说。免得被别人误解，兰花就是那命，命该如此吧。”
　　 我心里有些狐疑，感觉那一天七奶奶挺勇敢的，现在好似漠然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儿。
　　 我们说着话，有人来买蜂蜜，你来我往的，我只好忙碌着。七奶奶依然坐在树荫里，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说话。其间好多熟悉的，也有好多不熟悉的，操着什么口音的人都有，山南海北的，有些口音我都听不太懂，七奶奶倒是和谁也能说几句。人老了，见得人多了，知道的事儿也多了，坦然，也随性了吧。
　　 有个年轻的后生，一口的外地话，好似四川的口音，几天就来一次，有时候买点蜜，有时候不买，他瘦瘦的，高高的，文文静静的，带着一副眼镜。有一天他拿来了荔枝给七奶奶吃，七奶奶吃着说：“甜，很甜呢。尝尝就行了，不要再带来了，老远的路途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