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情况怎么样？”
　　 刘伯承、邓小平率野战军司令部的战士们走在山路上。急切地问十八旅政委李震。
　　 仲秋的傍晚。密密落下的枯树叶铺成一条金黄色的路，一位战士随手拾起一片落叶，那枯黄的叶子上还微微透出些青色。
　　 天阴暗了下来，墨云密布，不大一会儿雨点纷落，大部队冒雨前进到淮河北岸，准备进驻息县城南2公里处大埠口渡口。
　　 通讯员小王通过电台接到上级的命令：火速渡淮河，挺进大别山。野战军首长带领部队赶到大埠口渡口，勘察部队渡河情况。
　　 刘、邓首长赶到了淮河岸边。河面上的旧木桥早被湍流的水给冲断了，数万大军怎么过河？而敌军正在向这里急速赶来，情况十分危急。
　　 李震为难地说：“司令员，我们到河边后，想了很多办法，只找到了几十条小船，现在我军正在渡河。”
　　 刘伯承急问：“多长时间可以渡完?”
　　 李震回答道：“像这样的速度，恐怕到天亮也渡不完。”
　　 听了李震的话，刘伯承心急如焚：“先稳定住小船船主，想办法一定要取得他们的支持，加快速度多渡几个来回。”紧接着，刘伯承开始部署下一步的徒涉计划。
　　 ８月的淮河，正值雨季时分，河深水急。刘邓大军三团的几个连队，也接到了渡河北上会师的紧急命令赶到河边。因为刚刚下过雨，上游河水骤然上涨。这时，风起云涌，水流湍急，河滩上一片狼籍，有纷乱的水草和水上游漂浮下来的杂物。指导员陈杰忠正在听九班班长小李的汇报：“目前联系的一些小木船，已经渡一部分连队战士过河，但船还不够用，现在还没有找到其他有船家的老百姓，现在还有九班的六七个战士正等着过河。”
　　
　　 二
　　 指导员陈杰忠着急万分，他正在河边团团转时，正巧从上游飘来了一只旧木船，木船的船主是一位三十多岁左右的挽着发髻的妇女，还带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瘦瘦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特别惹人喜爱。妇女专心地摇着橹，小姑娘两只小手紧紧地扶着船帮，船上放着个小包袱。不等船靠岸，指导员便用手做出喇叭状，轻声喊着：“嗨，大妹子，可算瞅见你啦，我这里有大洋送你做渡河费，帮帮忙渡这些弟兄们过河好不好？”
　　 “这天气？！渡河恐怕有危险的呀。”女船主翠花神色复杂地在船尾摇着橹，船很快地靠了岸。那个小姑娘，用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望小分队的战士们，欲言又止，她回头看看母亲。指导员和九班的战士们，一起站在河边冲翠花晃着手继续打招呼；翠花一身旧衣裳上缝着几个补丁，瘦但是很精神的她用手擦擦头上的水，有些为难：“今儿天不好，正打算收工回家哩。”
　　 “娘，我饿……”小姑娘发出羸弱的声音，有些怯懦地望着九班的战士们。
　　 指导员拿出大洋递给小姑娘：“闺女，去买白馍馍吃。”小姑娘一只手吮在嘴里，另一只手刚想伸出来，被翠花给挡住了：“花儿，不能要，回家娘给你煮野菜糊糊。”
　　 家？花儿想起那个小茅屋，小屋里支个锅，娘经常边烧火，边念叨：爹这几年去外面做大生意，要不了多久就会接花儿和娘一起去享福。爹长得是啥样儿，花儿不太清楚了，几年前爹也是摆渡的，不过那时花儿还小。听娘说他英俊干练，尤其那两条眉毛像剑一样带着利刃，头发总是硬硬地竖在头皮上。花儿，有时会想起大年三十摆蜡烛烧香磕头时，四婶拿来的两块一口酥，说是祭祖，她在夜里偷尝了一口，又软又酥，那是花儿吃过的最香的点心了。花儿听娘说：“老老实实陪我一起摆渡，等到爹发了财会接咱俩的，一起去扯两块碎花棉布，娘做一身，花儿也是做一身，美美地过个年。”
　　 花儿心里便一直盼着爹来接她们。这些战士们的眉毛，她认真地看过，没有像爹的，但她盼望着这些战士里有爹，哪怕很穷，不像娘说的那样做了大生意发财来接她们。看着想着，花儿便有些失望了，她一股脑地躺在船沿边儿不愿意下来，娘扯不下她，便恼了：“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片子，刚才还在喊饿……”说着，用手在船上拍得啪啪响，吓唬花儿。
　　 “我就不下船，我要找爹……”花儿躺在那里挺起小肚皮，闭着眼睛，哼哼叽叽。
　　 一听这话，翠花的脸唰地变了颜色，她立即跃上船，死命地抱起花儿往船下拉：“听话，回家，娘给你做野菜糊糊。”
　　 “我不吃野菜糊糊，我要等爹来带我买一口酥。”翠花一听花儿的话，立即发了火，使劲地拍了花儿两巴掌：“你个丫头片子，咋整？欠揍，给我下船回家。”
　　 娘俩撕扯着，指导员见了，急忙走上前，拉开了翠花。花儿靠在指导员旁边，把手放在眉毛上：“叔，你看看我的眉毛，听俺娘说，我和爹的眉毛一样样的，你见过有这样眉毛的人不？”
　　 指导员，摸摸花儿的小脑袋，蹲下来，又拿出大洋，塞到花儿的手里：“拿着，先去买好吃的，填饱肚子，咱再渡河一起去找你爹。”
　　 翠花冲了过来，使劲掰开花儿的小手，把大洋掏了出来：“同志，俺渡船够买吃的了，这大洋不能要，你收着。”
　　 “大妹子，我们遇到困难了，帮我们渡河吧，这大洋是上级命令给船主的酬劳，可以修修船买些吃的，你娘儿俩也挺不容易的。”指导员拉着花儿，一边安慰她一边央求翠花。
　　 翠花，用手遮住额头，皱起眉头，望望天空。天上的云朵，蓬松如雪，又像团团棉絮堆积着。如果彼此分开是晴天，可是它现在发展得越来越大，前端越来越多，很可能马上就会有一场突然降临的暴雨。这积云离地面不远，以翠花的经验判断今儿的天不一会儿还要有一场暴雨：“这天儿刚下过一场雨，一会儿保不准又来场暴雨，勉强过河真的会有危险啊。”
　　 指导员着急万分，他看看湍流不息的淮河和挤在河边的战士们来回踱步，紧锁眉头，闷声不吭。翠花紧紧地牵着花儿的小手，生怕花儿离开半步。沉默了片刻后，指导员先开了口：“大妹子，八路军队伍是咱穷人的队伍，这次北渡淮河任务紧迫，现在真的很需要你的支持，你看……”
　　 九班剩下的战士们谁都知道，留在后面，是很危险的，万一来不及过河，只能就地打游击，甚至陷入重围之中。
　　 这时，花儿的嘻笑声传来，翠花抬眼望去，一位小战士拿着线绳在和花儿玩翻叉游戏。不谙世事的花儿，忘记了饥饿，开心地玩着笑着：“叔叔，咱一起过河，我和你们一起去找爹，嗯，我爹的眉毛特别漂亮，像剑峰。你看，就像我的眉毛……我娘说我长得像爹。你见过像我这样的眉毛的人吗？”
　　 小战士一时语塞，他支吾着：“花儿，咱再玩儿一回翻叉游戏。”
　　 翠花的呼唤声随着河里的急浪翻滚：“花儿，你，快过来……”
　　 “娘，我不过去了，叔叔可好了，教我玩翻叉游戏，咱们渡叔叔们过河吧，就这一次，好不好，嗯？！”花儿冲着娘挤挤眼，一脸少有的欢快。
　　 翠花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衣襟角擦了擦手。那双手掌因为经常摇橹，有几个厚厚的老茧。
　　 她正在思忖时，指导员又上前央求：“大妹子，就剩下我们这个班六七个战士没有过河了，好歹就渡这么一回。我们真的是没有其它办法了。你好好考虑考虑，这几块大洋你先收下。”说着，指导员又从内衣里掏出几块大洋要递给翠花。
　　 翠花，用手推让着大洋：“俺知道，八路军是替老百姓出头打天下的。我好好想想，这小船平时只能渡五个人过河，可目前的战士有六七个再加上花儿和我，人有些多了……”
　　 天空笼罩着卷云，卷云上部的天空变暗，逐渐形成卷积云，这是暴雨来临的预兆。翠花望望天空，耳边是花儿的嘻笑声，她咬咬嘴唇，低下头，在认真思考。“娘，过河吧！挤挤，都让叔叔们上船。有爹保佑呢不会有事儿的。”花儿扭扭腰身冲着她撒娇，继续和小战士玩翻叉游戏。
　　 不提“爹”这个字还好，一听到这个字，翠花的脸色突变，她立即拉花儿过来，花儿一个踉跄，从小战士身边被扯了过来。
　　 半晌过去，翠花的脸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指导员有些焦急，九班的战士们纷纷聚集过来：“大姐，时间不多了，咱们开始吧……”
　　 指导员用手阻止了其他战士：“等等，让大妹子好好考虑，咱们不能强人所难。”
　　 花儿用手指吮着嘴，惶恐地望着娘，没有吱声。
　　 指导员和战士们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花儿她娘。
　　 天上，乌云低沉，黑圧圧一片，风吹来，吹动着翠花的发梢。
　　 “大妹子你怎么啦？”
　　 “嗯，呐，我……”
　　 翠花的心揪紧了，她的耳朵似乎听不清楚指导员和战士们的央求。几年前，也是在这样风急浪高的秋天，花儿她爹……
　　 翠花的脑子非常乱，那一幕似乎又要重演。
　　 “娘，叔叔们可好了，就渡一回吧。”花儿在一边哼哼叽叽。
　　 花儿平时就是娘的心头肉，可今天翠花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最后她再瞅了瞅九班战士们企求的眼神：“唉，可是，算了，再渡这一回吧。趁着雨还没有下，我动作快些。”
　　 一时，九班战士们个个眉头舒展。花儿也跟着傻乐。翠花心里却忐忑不安。
　　 三
　　 战士们上了船，小船顿时十分拥挤，摇摇晃晃。一位小战士抱着花儿，坐在船里，风又起了，小船左右摇摆的厉害。战士们十分担心，指导员安慰了战士们，翠花便开始摇橹。花儿轻轻地哼起了小曲：我把舵来你打桨唷，同把那船儿摇，同把那个儿船儿摇唷，摇向那外婆桥……又过了十分钟左右，风越来越大，下起了雨，雨水推着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掀向小船。水浪翻滚，翠花几乎看不清河面的情况，她微眯着眼儿，稍加停顿，又继续摇撸。突然，一位战士歪歪扭扭地坐不稳了，小船一晃，战士的半身被挤出船帮倾向水里，船里的战士们急忙用手位住了他。翠花急急停下橹，用眼睛寻找着花儿，花儿瘦小的身材被夹在战士的胳膊肘里，她伸头望望翠花，这时一个浪头翻卷到船帮，船晃了几晃，小姑娘从战士的胳膊肘间，被挤到船沿边。
　　 后来风雨愈来愈急，浪花一个接一个涌上船帮，船上的人相互用手牵着手，以防滑下水；船沿边的花儿被一位战士专程腾出的一只手臂搂着。翠花只顾着摇橹，想赶快划到对岸去。这时一个巨大的浪冲了过来，大家的全身被浪花覆盖，一阵水声过后，只听到“扑嗤“一声，象是木板断裂的声音。等大家回过神来清点人数时，发现花儿和一个战士不见了。
　　 “花儿是不是落水了？”不知道哪位战士急得喊出了声，翠花急忙停下摇橹的手，到处去摸花儿。这时，风雨卷着巨浪迎面扑来，水浪冲得大家眼睛都看不清楚了。风卷着巨浪，一阵接一阵的，眼看着小船摇摇欲坠，翠花只得继续划桨，急速地驶向对岸。船千辛万苦地靠了岸，战士们下了船，翠花扒扒战士们，里面没有花儿瘦小的身影。河面湍流不息，滚滚的浪花推动着河水，河面上什么也看不清楚。
　　 翠花瘫坐在河岸上，嚎啕大哭，仿佛嗓子里冒的是火，扯出的声音是干干的。那哭声，震动了整个河岸。战士们也纷纷落了泪。有的战士说，带着翠花一起走，可她悲痛地摇摇头，绝不离开淮河半步，守在这里。
　　 指导员让通讯员拿出几块大洋给翠花，翠花用手抹抹不断涌出的泪水，哽咽地说：“小花的爹因为天儿不好，强行摆渡走了，小花也走了，我一个人咋过都行，不能要这大洋。你们比我更需要这大洋。”
　　 “花儿，你个不听话的丫头，非要去找你爹，这回真的去找他了。”翠花继续嚎啕大哭，小木船在河边随着汹涌的水，不断地摇晃，船帮边掉了一块板子。
　　 “妹子，都怪我们，这船就是我们心中的红船。”指导员内疚地低下了头，眼圈里红红的。
　　 “花儿啊……你，在哪里？娘去找你，一定要把你找回来……”翠花有些神智不清，她要跳下河去，徒水。指导员一把拉住了她，几位战士围着她，搀扶着她，她哭得头往后仰着，战士们拖着她的身体，也悲痛不已。
　　 正当大家处于绝望内疚的情绪当中时，远远的河面上似乎有些动静，一层浪花翻滚上河面，河面上浮出两个人影，一大一小。
　　 “指导员快看，河面上有人！“一位战士惊呼，大家的视线马上盯着河面。河面上，那位搂着花儿的战士边游边顶着花儿小小的身体浮在河面上，离岸边不远了。
　　 “赶快上船去救他们上岸。”指导员喜出望外地喊出了声。
　　 “船板子掉了一块，他俩才滑落下水的。”翠花慌慌张张上船摇橹驶向两人，小战士使劲地用脚蹬着河里的淤泥，几乎快没有了力气，翠花拿起橹伸向他，他够到了橹，用手死命地拽着奄奄一息的花儿，奋力上了船。
　　 岸上，指导员指挥有经验的战士按住花儿的胸腔，轻压数下，半晌花儿“哇”地吐出许多的脏水。翠花冲过去紧紧地楼住女儿，嘴唇发抖：“花儿，花儿……”
　　 “娘，好冷……”花儿冻得直哆嗦，指导员急忙脱下军衣裹住花儿暖着她的身子。
　　 这时，河水突然骤涨了起来，上游又下来了洪峰。敌军的大队追兵到了河边，看着河对岸的战士，只好“望河兴叹”了。但敌军又不甘心，命令部队立即徒涉，不料人马一下水，还没到河心，就被河水卷走了。敌军长官忙让部队停止过河，望着淮河，不禁仰天长叹：“共产党啊共产党，真有命，刚刚过去，水就涨了！”
　　 翠花望着对面的模糊不清的敌军影子，狠狠地跺着脚：“挨千刀的，如果不是你们紧逼，花儿哪来的这一险？”
　　 “大妹子，和我们一起走吧，跟着部队上延安，那里有毛主席领导的穷人队伍。”指导员动员着翠花。
　　 “不，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这里有花儿。你们赶快走吧，趁着对面的坏蛋们追不过来。你们一定要找到大队伍，我等着革命胜利，当初他爹出船摆渡也是遇上大风浪的，我真后悔啊，该和他一起上船，至少可以在他落水时拉一把，那样或许他现在还活着。花儿一直嚷嚷着要找他爹，骇死人的，这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对他爹交待。”翠花褴褛的衣衫湿漉漉的，她如获至宝地搂着苏醒的花儿。
　　 她爹的事是她埋藏在心中的巨痛，这事从没有告诉过花儿。
　　 那天，花儿爹张大勇坐在渡口，风大，打算歇息一天，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突然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八路军相互搀扶着，他们乞求的眼睛看着他，发现微弱的声音：“送我们过河吧，求求你……”
　　 大勇犹豫了，这么急的浪，勉强摆渡肯定要出事的。不摆渡吧，这俩人浑身是血，肯定撑不了多久，敌人追过来必死无疑。想到日军的种种罪行，大勇把心一横，强行摆渡，行至河心，出事了。伤兵与他自己都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几天之后，在岸滩上找到了他的尸体……伤兵却被他奋力救起。
　　 想起这一幕，她泪如泉涌。
　　 “你没事吧？大妹子！”
　　 翠花擦了擦眼睛，把指导员递过来的大洋硬抵了回去：“这大洋我说什么也不能要。队伍上也不容易。孩子儿他爹……唉，不说了。”指导员和安全渡过河的战士们见翠花一脸的坚决，便一步一回头地上路了。
　　 走了很远后，他们回过头来，
　　 叠瓦状的云覆盖着天空，云朵镶嵌道道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