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潜伏(小说)
一
1946年的夏天,徐州绥靖公署门前的台阶上反射着幽微的亮光,门前的青天白日旗被风轻揉下打着卷,阴暗的天空下不免显得有些懈怠。
风华正茂的金石金文书像往常一样踩着公署的台阶走向办公室。他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左手自然地抓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金文书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那暗红色的防盗门走进去,把公文包习惯地放在办公桌上,便在那张堆起高高档案袋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准备开始一天平凡且繁忙的工作。
见到陈处长于门口经过,金文书连忙打了声招呼,陈处长微笑着寒暄几句。金文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字也干净工整,深得陈处长赏识,就连酒桌上也要带着,喝酒的同时也要对金文书炫耀似的夸奖一番,酒醉后也须由金文书送回家去。
这时,陈处长的秘书小李走进办公室,手拿一个档案袋。她对金文书微微一笑打招呼,“早啊!金文书。”李秘书是上层新选派来的一队文职中的一员。本来有学识的女性很少,但李秘书不仅学识丰富,而且处事灵活机敏。但在金文书看来,她只不过干了很多争功要强的事才得以被陈处长赏识,在他心里,其实是很难看得起她的。李秘书颇有将他取而代之的势头,为此,他很难不以为意。
“早啊,李秘书。”金文书低着头回道,手里继续抄写着文案。
“金文书,你把这份文件抄备一份,然后让陈处长签字。”像往常一样,金文书接过文件开始抄写。金文书一向注重效率,但他这次抄得很慢,他时不时拿起手绢擦擦手心里的汗。他的眼睛不停地扫过里面的每个字,想尽力记住里面的每个字,却激动得什么也记不住。这份文件里,详细写明了徐州和郑州所辖整编师的部署,包括潼关以东、长江以北的地区。他的心失控似的猛跳着,他很清楚这份文件意味着什么。抄完后,他便交给了陈处长,手里拿起抹布开始整理办公室的卫生,眼睛却一直盯着门里陈处长的位置,好像有一块石头落在金文书的心头,举不起又放不下……
李秘书过来抽出了抹布,这着实吓了出神的金文书一跳。李秘书笑道:“金文书,这活怎么能让您干呢,我来吧。”
金文书掩饰着尴尬并若无其事地应许几声,便端起茶杯悠闲地观望着窗外。李秘书难道对自己已经有所察觉?他心里难免打鼓,窗外吹来些许凉风,或许可以晾一晾他额头的汗珠。
外面的天空似乎也变得更加阴暗了。窗外一群警察左拉右扯地拖着一个人,各种纷乱的声音显得格外吵闹,天空的滚滚墨云,如同地上的黑色警服。“这是个共党,卧底了很长时间,昨天被新派来的一个文职抓住了,马上要枪毙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陈处长说道。
“是该枪毙。”
天空闪过一道火光,随后传来了枪声般的雷鸣,随后大雨瓢泼,玻璃产生了一层水雾。金文书的视线模糊了,他慢慢地低头抿了一口茶。
李秘书呆呆地看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
二
夜里,雨一直下着。
金文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盯着窗外,雷声阵阵,树影飘摇。若按兵不动,他仍然可以安安稳稳做陈处长的心腹,一旦行动他的下场可能形同今天窗外的情形,自己的父母又该怎么办?这份重要的情报可能关乎整个战争的胜负,应该尽快转交上级,可他却无计可施。焦急、无奈、恐惧像窗外的雨点一样向他拍打着。
渐渐恍惚,他回想着自己曾经的伤痛,自己曾经看到徐州沦陷,亲眼目睹同胞兄弟流落他乡,此时的国破家亡之痛,已如白刃切肤。他又想到自己的好友石西岩同志,想到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他缓缓地攥紧了拳头。黑暗中,他悄悄地摸进陈处长的办公室,慢慢抽出那份文件,还没等他看清,突然一只黑手抓住了他。那只黑手冰凉、坚硬如同生铁一般,他心中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一把将他推进了无尽的深渊里……
他从梦中惊醒,周围只有轰轰雷声,大风卷携着雨滴穿过树梢发出阵阵悲鸣。他知晓,他已经在刀刃之上、悬崖之边了。
第二天一早,陈处长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有些疲惫。进来后,他把办公室门反锁上了,接着神情严肃地说道:“小李,把窗户都关上,拉上窗帘。”
金文书预感可能要发生一些什么了,便故作镇定地帮李秘书把窗户关紧拉上窗帘。
陈处长坐下来低声说道:“昨天的事你们也都看见了。”
“是。”金文书和李秘书应道。
“经过对那个人的严刑拷打,得知有一名代号‘林山’的间谍潜伏在咱们部门。你俩是我的心腹,必须时时刻刻加以警惕!务必做好反间谍工作。”
“谨遵处长安排。”
金文书缓缓地摘下笔帽,十分淡定地弯身拍了拍裤筒上的灰尘,他的膝盖却一直抖着。
阴暗的雨天,在拉上窗帘后房间里如同黑夜,每个人的脸都隐匿在浓厚的墨色中……
三
晚饭时间,金文书披上外套,拿起雨伞,悄悄躲进了阴暗的拐角。
他一直在等,直到陈处长办公室的灯熄灭。金文书重新检查雨伞架,确认陈处长的雨伞已经被拿走后,他擦干鞋底的雨水,随后缓慢地打开了陈处长办公室的门。黑暗里,他压低脚步,匆忙摸索着又怕打乱周围的东西,慢慢靠近抽屉里的文件夹。一切是这样的顺利,这样的顺理成章,他离文件越近越感觉了……
那份文件,如同黑洞一般让他不顾一切,让他失去理智。忽然间,办公室的灯被打开了,灯光瞬间驱散了被他当作掩体的黑暗,一切都暴露在光亮之下。这道灯光比窗外的霹雳耀眼万倍,金文书的心跳也随之打乱,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撞断肋骨,但是他的呼吸却如停止了一般。这突如其来的亮光清空了他的大脑,敲断了他的神经,将他推到万丈深渊的边缘。他缓缓直起腰,身后传来阵阵雷声。
“小金啊,干嘛呢,进来怎么不开灯呢?”
“处长,我笔帽丢了,回来找找。”
“哈哈,你们文书就是把笔看得重。行,你找找吧。”陈处长坐下开始加班。
金文书找了许久,额头渐渐地冒出了细密的汗滴,他发现白天故意丢下的笔帽不见了,“处长,不在这。”随后走出办公室,礼貌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此时,他的衬衫已经湿透了,如同经历了一次严刑拷打,有些筋疲力尽了。
陈处长老奸巨猾,想从他眼皮下取走机密文件绝非易事,更何况他已知晓周围有间谍潜伏。金文书清楚,自己甚至有可能已经引起了陈处长的怀疑,随时面临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他犹豫了!
文件明早就会被移交,他十分清楚这封文件关乎一场战斗胜负,关乎千千万万战士的存亡,甚至影响祖国解放事业的走向,关乎到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他也知道这次,自己很可能凶多吉少。可是,个人生命和这些比起来似乎算不了什么,如果这封信痛失己手,他可能会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金文书在煎熬中等到陈处长离开。他又在黑暗的角落里多等了两个小时,直到确定几间办公室空无一人。黑暗中,他悄悄地再次溜进办公室,匆匆找到文件袋,黑暗中摸索确定文件在文件袋里,然后将文件袋夹进外套,打起雨伞消失在浓密的雨幕里……
他想不到的是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时刻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四
回到家中,金文书迅速将门反锁,点上煤油灯,翻出纸笔,匆匆打开文件袋。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手里拿着的是他拿生命做赌注换来的“宝藏”。大雨已经下了两天了,原本开始慢慢变小,但是夜间又变得更加疯狂,它们疯狂地占据了一切空间,只在外面留下纯粹的大风和暴雨。
忽然,他怔住了,呆站着如同门前的大理石石墩,脸色也如石墩般泛白。雨拍击着窗户,发出紧密的撞击声。黑暗中,豆粒般大小的灯焰飘忽地燃烧着,隐约照亮金文书还留有雨水的脸和隐约颤抖的手,手里拿着几张空白的信纸。挂钟的秒针敲打着时间的声音,金文书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他的心已经完全死了。他知道,他中了对方“引蛇出洞”的暗算。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计谋,中了圈套的自己将万劫不复了。其实,他早就下了即使牺牲也要送出情报的决心,只是没想到因为自己的鲁莽,不仅情报没有送达,反而自己的身份也将暴露。自己若因此白白牺牲了,又该多么可惜啊!
他仰头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想了很多很多,不甘、无奈、愤慨快要将他扯烂撕碎。
他吹灭煤油灯,一切的一切又重新归还到黑暗之中。恍惚之中,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敲门声。他迅速从椅子上站起,将文件袋和信纸藏进床下的柜子中,快速脱下外套并套上睡衣,然后搓了搓脸,缓慢地打开了门。他设想着门外的一切,门外可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或者拿着手枪的特务,也可能是早就料到这一幕的幕后主使,拍着手神气地向他讲述自己精彩的陷阱……
此时的他,似乎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但他知道此时更需要沉稳。
他轻轻地长抒一口气。门开了,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雨声掺杂着大风搅动树叶的声音。这时,他注意到门缝里塞进来了一个崭新的文件袋,便捡起它,随手将门反锁。他掏出文件袋里的文件,昏暗的煤油灯下,“长江以北西至潼关实力部署”几个大字赫然在目。他匆忙拿起毛笔,左手握住右手,等了许久他的右手才停止抖动。
他抄完时,已经是下半夜。外面的雨声小了很多,他躺在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逸,他感觉到生命的停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即使知道自己并没有摆脱身份暴露的危险,即使还不清楚这一切的背后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这封情报会被党中央收到,也知道自己即将使命完成……
这两天,他实在太累了,神经快要绷断了。
五
第二天早上,金文书依旧是来得最早的一个,习惯地坐下来整理昨天剩下的资料。这场雨下了两天两夜,外面积满雨水的小水坑闪着金光闪闪的阳光,四处传来接连在一起的蛙鸣。
“早啊,处长。”
“早上好。”陈处长应道,他拿起抽屉里的文件袋,打开检查了一下,便重新合上交给了前来移交文件的官员。
“对了,小金,那个人死在监狱里了,上级会派新的人来,你带几个人去把他的办公室清理一下。”
金文书来到那间办公室,办公室极其明亮,文件存放井然有序。他要将所有的文件检查一遍然后搬到仓库,突然他看到一个写有李秘书名字的文件袋,显然这个文件袋是要给李秘书的。好奇心驱使他翻开来,发现里面只是一些例常的报表和资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正想放一边时,他突然发现这堆资料里竟然夹杂着一张空白的信纸,直觉告诉他这张纸并不简单,便悄悄地叠好放进口袋。
到了夜里,金文书点燃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他拿碘酒小心擦拭着信纸,里面的字迹慢慢显现出来:
“李同志:
家中无事,可安心工作。
部门中有林山一人,可与之成为朋友。
其为文书,位列五行之首。”
金文书看着这封没有被送达的情报,他突然间明白了……
一切都似乎有了答案,一切都有了结果。
金文书回到自己的位子,发现自己的笔帽竟然放在了桌子上。他把钢笔插进去时,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趁人不注意时,他扯出一张纸条,“同志,我与你同在。”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早上,金树石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张面值十元的关金券,金文书用碘酒小心擦拭着……
“林山的情报,受到了中央军委的表扬,希望再接再厉。”
金色的晨曦透过古典的窗户洒在金树石宽大的臂膀上,他微微一笑,继续整理着桌子上纷乱的资料,准备开始自己一天平凡且繁忙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