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一节课，我给初二（2）班复习测验。我把试卷发给学生，然后在教室踱来踱去，不时回答学生的质疑。从来不太向我请教的潘燕同学一连问了我三个问题。她指着单词kitchen和gentlemen问我中文是什么意思。我说kitchen是“厨房”，gentlemen是“工程师”。过后我又想，不对，gentlemen是“先生们”，“工程师”是engineer。过了一会儿，她又指着一个单词问我。我看了看说：“我忘了，你下去查查词典。”这是我搪塞之词，而应该说，这个单词我没见过，不会才对。说实在的，我的英语是很有限的。而潘燕是全班英语学习最好的学生，我所传授的知识，可以说她全部都接受了。做练习题她比我速度还快。不过，她所问的问题，我基本都能回答，就是今天这个单词把我难住了。她对我还是比较尊敬的，没有让我在学生面前伤面子。她把试题合起来，说：“老师，我今天要走了。”
　　 我心里一惊，问：“你到哪儿去？”
　　 “回家。我不参加这儿的升学考试。”
　　 哦，这时我才想起她不是南山人，她家在下边农场，是前年秋天我来南山不久她也从农场学校转到这儿来的。
　　 我非常遗憾，本届升高中考试，我就指望她给我挣体面，而现在她却要走了。我正在沉思，她接着说：“老师，我现在就走，我还要到其他老师办公室要复习题，今天的试题我带回去做。”她从口袋里拿出她的一寸毕业照，给我。她递给我时，相面是朝下的。我知道，这是女孩子害羞的表示，我也没有把它立刻翻过来。我郑重地把它拿到堂桌，放在我的书面上，同样没有把它翻过来，我从心里对她这种害羞表示一种尊重。
　　 我说：“你真的现在就要走了？”
　　 她说：“嗯。”
　　 我说：“那么好，再见。”
　　 她拿上她的书包，走出了教室。这时，一种惜别之情突然从我心里涌上来，我很激动，看着她出了教室。我回过头来，看见班上有些同学好像心里也不好受。
　　 我平时不苟言笑，课后和学生很少说话，好多学生见了我都躲避，潘燕就是其中一个。有好几次，她在街上老远看见我就躲到一边去，要么，故意藏在别人后边；要么，装作买什么东西。我有时很难受，觉得现在的学生对老师没有感情。但从今天的事情看来，并非如此；而是我这个人太冷了。学生问我，很难为情。
　　 她走了，我心里感到很空虚，好像我的心也被她带走了似的。想起两年来和她一起度过的教学生活，感到一种惋惜。啊，这段生活已经成为过去了。
　　 她家在哪个团场？家庭情况怎样？老家是哪儿？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可是现在，她已经走了。以后可能永远再不认识了。
　　 我好不容易坚持到测验结束，把试卷拿到我房子。我在我的书桌上翻开书，拿出她留给我的这张照片，郑重地翻过来。相照得还可以，容貌很端庄，就是衣服有点不合适。她不应该穿大翻领，她还是个女孩子，这种衣服是大姑娘穿的，而且她穿上有些俗气。总地说，她的相没有她的真人好看。我拿出钢笔，在背面写了“一九八七年五月卅日潘燕同学留念”，然后把它夹进了我的笔记本。
　　 我合上笔记本，在房子踱来踱去，如有所失，一种孤独感袭上心头。于是我到门外，看着偏西的太阳，想，不知她现在坐车走了没有？自己应该到停车场去看看，顺便问问她的家庭住址。在教室，她走得太匆忙了；因为我在监考，也不能与她多说话。转而又想，何必呢？终究要离别，再去看也没意思，不如就此一别。
　　 我又回到房子，打开日记本，想把这件事记下来。刚写了两行字，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我忙合上日记本，准备和来人打招呼，不料进来的却是潘燕，后边跟着她的同班同学韦桂香。我开口问：“你还没有走？”其实心里在说：“你不应该走。”
　　 她说：“嗯。我现在决定明天走。”
　　 我说：“好。”
　　 她接着我已经封了口的话茬：“老师，你这儿还有什么复习资料？”
　　 “有，我给你取。”我一边翻资料一边问，得知她老家是山东人，她家住农八师一四二团。我问：“一四二团是不是在下野地？”
　　 她说：“不。远呢！在安继海那儿。”
　　 “那儿树多不多？”这是我经常打听一个地方的话，因为我最爱自然风景。
　　 “原来不少，都叫人砍完了，现在又种上了。”
　　 “你为什么不在这儿参加升学考试？”
　　 “我想考中专。我的户口不在这儿，不能考。”
　　 “像你应该考大学才对，你学习基础很好。”
　　 “她家庭供不起。”韦桂香代她说:“她家四个孩子，她最大。”
　　 “你父亲多大了？”
　　 “四十多岁。”
　　 我还想问她父亲什么职业，又怕她难堪，没有问。
　　 “你母亲多大了？”
　　 “三十多岁。”
　　 “你应该上高中，将来上大学。有许多学生初中毕业时想上中专，赶快有个职业。可是中专毕业后，看见自己的同学有些学习不如自己，可后来上了大学，自己又后悔。”
　　 “就是。”她回答说。
　　 我的话使她的心震动了一下，但我又想，我不是孩子的父亲，不应该这样武断。于是又说：“看吧，如果能考上中专就上中专，考不上中专就上高中。就是中专毕了业，将来还有机会上大学，继续深造。”
　　 她又高兴了，说：“是的。”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心里没有什么感到遗憾了，于是说：“那你就走吧。”我把复习资料给了她。
　　 她说：“好，那我走了。”
　　 我说：“好，你走。”
　　 她要出门，我又问：“这儿有你什么亲戚？”
　　 “她姨妈在这儿。”韦桂香又替她回答了一句。
　　 “那么好，以后再到南山，请到我这儿来。”
　　 她走了，我这才安下心来，重新打开日记本，记下了上述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