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控制新冠肺炎疫情，今年的中元节，我只能在异地度过。
　　 在北方，农历七月十五称作中元节。这个节日的主要习俗就是祭祖。眼下距离这个节日的到来已越来越近。因在远方的城市工作，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要专程回一趟老家，为已故的亲人举行祭祀仪式，用以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
　　 闲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我想起了已故的母亲，也想起了她的那双手……
　　 小时候是没什么玩具可玩的。我和小伙伴们会把黄土和成泥，再做成泥碗，然后用一只手托起泥碗，将碗口向下，用力地往地面上摔。由于空气的压力，泥碗薄薄的底部会被迅速撑破，继而发出清脆的响声。听到了响声，我们就会捧腹大笑。有时候，我们还别出心裁地用泥巴做成红男绿女，并让这些小泥孩们在一起过家家。
　　 玩够了泥巴，手上、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泥。回到家里，母亲会生气地说：“看你满身的泥土，还像个小孩吗？再不听话，我就打你了啊！”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玩泥巴回来，母亲只是重复着说过的话，从来都没有打过我。
　　 当母亲给我洗手时，我发现她胖嘟嘟的、洁白如玉的手面上长了许多小酒窝。那细长的、凝脂般的、晶莹剔透的手指，像极了一颗名贵的参。
　　 母亲的手是灵巧的手。春节包饺子，她能包出许多花样来。有元宝形、针线筐子形、金鱼形和葵花形。蒸馒头，则能做出十二生肖的造型。她最喜欢做的是鲤鱼形和凤凰形。她说鱼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凤凰意味着“茅草屋飞出个金凤凰”——她是多么地希望我们走出农村啊！
　　 以前的衣服和鞋子都是自家做的。有一次，母亲给我缝制了一条棉裤。棉裤的面子是用好多块花色不同的布料拼凑起来的。针线缝补细密，看上去很是美观协调。当母亲给我穿在身上，而为此欣赏不已的时候，我却因拉肚子，不小心把大便拉到了裤裆里。正因为母亲仅仅泪眼汪汪地叹了一口气，我才把这件事深深地埋藏在了心里。
　　 虽然是男孩子，可我平时穿的鞋子都是绣花的。母亲说：“男孩子穿绣花鞋，等长大了就会变得漂亮。”我喜欢穿绣花鞋，是因为母亲做的鞋子，每一双的花型都不一样。为了避邪，每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母亲都会在我的帽子上缝制一只漂亮的大公鸡。
　　 因自然灾害缺吃少穿的年代，烧柴也非常困难。在寒冷的冬季，没柴禾烧了，母亲就背着粪箕子，拿着铁钊鈎，挪着小脚去田边地头刨茅草根。或是去三四里远的稻田地里剜稻茬。在寒冷冬季风的吹拂下，母亲的手被冻出了一道道血口子。我经常看见她对着昏暗的煤油灯，把黑膏药放在煤油灯的火苗上烤。而后再把融化了的、滚烫的膏药油滴在裂口处。那钻心的疼，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漫长的冬季，母亲离不开膏药。她的手慢慢地变黑了。再加之经年累月的劳作，整个手就变得皮肤粗糙，骨骼僵硬。
　　 没想到，还没等我长大，当母亲牵着我手的时候，虽仍然温馨，却没了以前的弹力与柔软。倒像是一块干巴巴的老生姜。
　　 由此，我想到了现在。人们保护双手，像保护眼睛一样。护手霜、洗手液之类的产品，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由于机械化和智能化的发展，从事田间体力劳动的人越来越少，在工厂做工的人也鲜有手工操作。酷热的天气里，戴手套的人寻处可见。光顾各类美容机构做手的保养或美手手术，也屡见不鲜。更令人不解的是，在名目繁多的选美比赛中，竟时而出现美手比赛。为了一双吸睛的手，人们恨不得把手永远都缩在袖口里，永远都远离大自然的侵扰。
　　 母亲高高的个儿，五官端正，皮肤白净，算得上是个美人。可她生不逢时，一辈子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艰难困苦中度过。谁能有什么法子去摆脱这种境遇呢？
　　 曾有多少个黄昏时分，我站在门前等着母亲从田野里归来；曾有多少个夜晚，我在睡梦中牵着母亲的手开开心心地玩耍。或许是恋母情结，无论在外地求学，还是工作，亦或是进入梦乡，我的心始终都装着母亲。
　　 当我的小手塞进母亲掌心的时候，一股暖流便随之涌入心里。那满满的幸福和甜蜜是无以言说的。外婆离我们家四五里的路程。想外婆了，母亲就领着我去外婆家。那儿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是我最开心的地方。我开心了，母亲自然高兴。那美妙的景象，直到现在我还能从睡梦中看得清楚。
　　 有一次，母亲与父亲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她借故对父亲说，她要去四姨妈家过两天。我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已经走了以后，紧接着就在后面追。我一气跑到沂河堰才追上了母亲。我攥着她的手，泪眼哗哗地说：“娘，您不能走，俺离不开您啊！”
　　 就这样，我牵着母亲的手，一直回到家里才慢慢地松开。一路上，母亲虽然没说什么话，可她的表情却流露出了极大的欣慰。
　　 我考取大学，母亲为我送行时，她牵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当我抽出手的一霎那，她却放声地哭了。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还用她那双皲裂的、变了形的手，给我编制了一条麦秸苫子。她千嘱咐、万叮咛，说我离开了父母，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那年，我回到母亲身边。她躺在床上，生活已基本上不能自理。当牵起她的手时，我发现她手背长满了老年斑，手掌上没了红润的肉，手指已弯曲得不能伸直。她的手完全成了一块榆树皮。
　　 看着母亲的手，我就想放声地哭。母亲的一生，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她的手曾经要过饭；曾因挖野菜、采槐花过敏而肿得像个胡萝卜；也因操作各种农具于暑热严寒里，五指常被折磨得难以并拢。一个风姿卓越的人，一双灵动纤细的手，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强忍着悲痛，和母亲说了半天话，就急着离开。我虽然是恋恋不舍地离开的，但我毕竟还是离开了。
　　 看我要走了，母亲急忙下床。尽管腰已弯成了九十度，可她还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把我送到大门外。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我看见八十三岁母亲干瘪的眼眶里满含着泪花……
　　 看到母亲的泪花和举起挥别的手，我猛地把头转向了前方，再也不敢回头与母亲对视。我只是在心里想着，过几天再回来。
　　 可是，世事难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和母亲的最后一面。
　　 我与母亲的画面定格在两行浊泪泪花和举起的枯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