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伯公娘(散文)
时光如同河流,在童年的记忆流淌着。镌刻了奶奶,伯公,伯公娘这一代人的足迹,冥冥中影响我的人生,那些岁月,那些故事,总是伴随着我们成长。
一
自打记事起,奶奶就一直在躺椅上,尖尖的小裹脚,跟我一般大,从未见过她站起来,我的记忆时光里,奶奶似乎就是一尊佛像,永远与躺椅为伍了。走近我们,也是很奢侈的,奶奶常常呼唤着我的名字,对于我的陌生,她有着隐忧的伤感。记得奶奶唤我到她跟前,然后拿出一颗水果糖给我。奶奶微笑着说,奶奶的腿很痒痒,能把我挠痒吗?我猜想着,她是急切地想知道,这孙子是否喜欢着她。
母亲说,奶奶是永远也站不了啦,为了她的儿女们,一生中风里来雨里去,无论刮风下雨,冰天雪地里,总在操劳一家人的生计,现在瘫痪了。心里很孤独,她似乎更在乎的,小孩们是否记得她,恐怕是她老想亲近孙子的唯一方式了,这也定格了,我与奶奶最为生动的图景。只是奶奶没能等我长大,就远去了天国。
二
莲菊,是爷爷的大嫂,也是奶奶辈的,我们叫他伯公娘,我甚至把她想象成奶奶的形象,对于奶奶的逝去,我有种莫名的伤悲,因此,在心灵上很靠近年龄和奶奶般大的老人。似乎,她应成为慈祥、和蔼的化身。可是,我们的靠近,无疑是认知上的错误。叔叔们都说她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大伯公与莲菊膝下无子。与奶奶一生辛劳,需要抚育一班儿女相比,这伯公娘一直过着神仙般日子,尽管老了,年过七旬,却依然胖嘟嘟,是“吃在了一肚,穿在一身”的人,这种体型,在那清贫年代,也是比较奢侈的。然,她到哪都不受待见,尤其对待小孩极不友善,我们给她取了个名字“象籽豆腐”,指的是她身上长满了膘。母亲说,她是爷爷的嫂子,做小孩的不能没规矩,要叫伯公娘。
这莲菊家,家有一颗枣树,长满了果子,一串串地往下挂,白里泛着红,远远飘着果香,可她看得很紧,耳根子特别灵敏,每天我们路过枣树下的脚步声,都会惊扰她。我们哪怕只看了一眼,谗了瞄了一会树上的枣儿,或是拣了洒落的裂枣子,也会伸出头来大喝一声。宛如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笔下守财奴的形象,死守着每颗枣儿,我想,这裂枣到阴间,似乎也会去交帐。只是好景不长,枣树上生了柏枝,(是感染了一种枣疯病)。树枯死了,那美妙的馨香和着阳光下泛着的枣红,也一同消失在尘埃中了。
丢了枣树,如同丢了魂,大人们都忙于干农活,而她专门盯着我们家的水果树,李啊,桃子,还有砂梨,每到成熟季节,树下总是她的身影,这一反常态的勤奋,跌破了她那懒的形象。原来,只要有好吃的,总能激发她的勤快,她似乎身手也显得敏捷了。每年,果子采收的季节,我们弄个竹杆拍打树上果子时,她总迫不急待地来抢着拣,我跟母亲说,莲菊又来偷了,母亲总是一笑而过,说让她捡吧。平时无儿无女的怪可怜,水果本来吃着玩的,大家吃大家香呵。
母亲说的大家香,就是好东西大家分享才是件快乐的事,母亲胸怀是广宽的。我因此也不觉得莲菊有那么讨厌,奶奶有群儿女,母亲有我们姐妹几个,苦日子里必竟有小孩可分享快乐,日子有盼头,而她身形单孤,似乎只有自己了。母亲对待长辈的态度,让我理解了人生除了喜恶,似乎更应当学会包容。
三
伯公老了,硕大的身躯,原本一米八的身材,高大帅气,眉目青秀。如今,已是银发满头,目光呆滞。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弯着腰,形若一把弓,走路喘着大气。那时还没上学的我,以为天生他就长成弓形,故而取名“伯弓”,爸爸说,伯公不是名字,是一种称谓,比爷爷还大的公公,名字叫禄春,小孩直呼其名是没礼貌的。
伯公一生,命运一波三折。常年在外当长工,帮人家酿酒,最早出门学生意,跟着同乡去武汉开茶庄,当店小二。只因一次偶然的事件,店里失窃,老板误以为是他所为,因此就丢了饭碗,可他无怨无悔,毅然回到家乡。因他经常跑码头,见多识广,有着丰富经商的经验,成了很吃香的主儿。山下绩溪大源酒厂,竦坑酒厂,都来聘请他当管家,事无巨细,什么都干。酿酒、挑工,收帐,无一不能,也因此很少在家务农。
武汉是他最熟悉的了,他也引以为傲。他经常回忆武汉从商的日子,眼里顿时泛着亮光。回望繁华都市烟火,戏院里的一朝一式,唱得腔调的神韵,在他口中讲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仿佛他也进了戏的角色。似乎只有这些回忆,才能唤起当年好汉勇的风釆。他身上总伴随着美好,至少有着不负春光的火热。而大热天的武汉,是城市中的火炉烧烤着,形容它有多热,伯公说,不亲历不知道,只要上过茅厕,定会有一身的味,用鼻子就知道,去过哪些地方,说着,还做了个用鼻子嗅嗅的动作,哈哈,战争时期可当侦查兵了,武汉的夏,是极度难熬的岁月时光。
这些事,讲的是解放前,那些城市的记忆,是大山里人们口中的故事,没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却也有过十字街头的阅历。这人生,也多少有些光芒,这样看,他那弯成弓的身形,是沧桑岁月的痕迹。只是那时没有车,从徽州去武汉得走哪条道?我一直没弄明白。
伯公原本讨了个媳妇,是个外乡人,父亲说,那伯娘是个秘密共产党员,伯公的身份常年游荡,可以更好地掩护,便于开展革命工作,只是打罢子病要了她的命。父亲说着,眼里充满了泪花。我想,父亲一定是想着那伯娘的好。伯娘勤劳的,挑柴担粪,什么活都干,农活一把好手,看不出执行什么任务。我想,共产党员不就是人民的一份子吗?早些年竦坑一道参加革命的假扮夫妻江继山,胡桂英。这胡桂英,经史料调查,乃接受新四军委派的北京大学政治系学生,被国民党杀害。只因解放后为纪念逝去的英烈,而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而当时竦坑一带活动的地下党员及新四军战士,那逝去的伯公娘,和他们一样,成了无名英雄,我们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莲菊娘是继任者,与那逝去的外乡人勤奋、贤惠、和蔼相比,大相径庭。她原本也有个儿子,只是不曾养育,她只想一个人过着快活的日子。长大了,听说还有个娘,来相认了,莲菊满心欢喜,好吃好喝款侍着,心里总觉得亏欠着儿子,也给些零花钱。儿子一看,两老的挺能干的,种旱烟能存不少钱。这伯公,是种旱烟一把好手,高山上的旱烟,光照好,抽起来特带劲,也是远近闻名的,何况,他用的肥很特别,菜籽枯饼是常用的肥,更特别的是他用黄豆当氮肥来保证其品质。也因此不愁卖。故而他既便身躯弯成了弓,却依然能靠烟叶生存。我每次看见他老,背一个小小的竹篓,盛满黄豆,甚为不解,以为他去给烟叶根部撒种,母亲说,他是给烟叶下肥。我常想,也是够奢侈的,俺们吃片豆腐都难,却被他浪费。
莲菊那不曾养育的儿子,来这一看,旱烟这么来钱,也是开了眼了。马上说要接她母亲去养老送终,并把旱烟拿去卖了,只是总不见钱回笼。莲菊想,反正以后跟着儿子过,总比现在好,况且还亏欠儿子来着。跟着伯公清淡日子过惯了,临了还有这等好事,她相信自己命好,不禁喜上眉梢,猴急着叫儿子来接她,所有的积蓄,甚至棺材也一道抬了去。回头看了下老房,锄地的草耙子伫立无语,她觉得,这是最后能拿走的物件了,也得留给儿子。
伯公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女人够决绝的。半路夫妻,虽白了头,可她不肯偕老!或许,那边儿子给她描绘了一幅多姿的图景,幸福生活在召唤她!想想伯公,年岁比她大,要先走了,只剩下她一人,这种日子不敢想。因此,在投奔儿子的时候,奋不顾身,纵然所有人的劝阻和谴责,走得那样坦然,那样果敢!
四
晚年如夕阳,我想起唐代刘禹锡几句诗: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日渐老去的伯公,或许给不了莲菊娘更好的了。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莲菊娘的离开,成了孤寡,却从未消沉,依然活得坦荡,不曾伤悲。依旧种着旱烟,喝着小酒,小资情调。心胸坦然,让老天眷顾,泰然处世的平静。
莲菊回到儿子身边,掏完身边最后一点积蓄。儿子发现,这位失散多年的母亲并不会种旱烟,原本以孝敬为名请回来的,最后成了一种负担,每天供吃喝还要搭钱,想想又没有养育之恩,自然也没能善待她。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当爱消失,人与人之间只存在利益交换时,可以想象,莲菊回到儿子身边,所憧憬的美好生活注定是黄粱一梦。
莲菊到她儿子身边,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她是孤寂的,悲怜的。来到竦坑的石桥上,静座了三天三夜,河流无语,千百年来这样流淌着,静看人间善恶。她想明白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欠着伯公的,就如此了解一生。她想到前任伯娘,走得坦荡,为了人民的事业,心中没有自己,重若泰山;而她,放着与伯公平常日子不过,结果弄得身心疲惫,多么惭愧。若这样走完人生,定是轻若鸿毛,没人同情她。
三位女人的人生,奶奶,为了一个家,撑起一片天,是一生辛劳,无怨无悔。最后没法站立了,奶奶能承受的已承受了,该付出的也已经付出了,虽然伤痕累累,既便躺着,也是顶天立地。
前任伯公娘,选择忠诚、奉献,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做了一名战士,也成了无名英雄,无人记起,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埋在哪里的地下,我们仍然景仰她。
莲菊,人生则选择了背叛,从一开始就背叛人伦,放弃养育儿女,临了,终于想通了,人生不应只有索取。背叛了相濡以沫的伯公,也会被社会所抛弃。
伯公对莲菊的浪子回头,应允下了,说别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后就是腌菜糠的日子,咱们也把它走完。
伯公必竟是闯荡江湖之人,经历了人生风雨,看惯了世间百态,能包容莲菊的一切。自己修炼成了佛,活成了百岁老人,最后无疾而终。
伯公娘,如果有来生,愿您继续选择这男人!
2021年8月17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