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雨打芭蕉叶的声音应该是山村独特的声响，会让山里人在睡梦中听见河水的声音。
　　 一直以来，我疏忽了对芭蕉林的认知，总觉得芭蕉林是山村的一种必然存在，以致我从未过多地去关注它们的状态。直到我在深山迷路时，无助中突见一片芭蕉林，这让我欣喜万分，因为我知道，有芭蕉林的地方必定有人家。
　　 或菜园的角落，或猪舍的旁边，山里的人家总会种上属于自己的芭蕉树，芭蕉林以一种最平实的姿态，始终生长在人们的视野当中。或许是司空见惯，或许芭蕉杆过于笔直高大，芭蕉林的存在，有着诸多不急于去探究秘密。为什么不急于去探究芭蕉林呢？因为芭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生能力极强，只要山村不消失，芭蕉林就会存在。芭蕉林叶阔茎直，高过房屋，对于蕉叶以上的空间，往往有种难得一见的神秘和纯静，没有人的身高会高过芭蕉树。于是，人们只能听见雨打芭蕉叶的声响，却无法看见雨打芭蕉叶溅起的水花。数次从芭蕉林下通过，却始终只看见高高的蕉杆，从美学的角度考量，笔直的蕉杆确实无法找出过多的审美角度。况且，硕大的芭蕉杆，价值无从谈起。特别是当笔直硕大的芭蕉标只结出几串瘦小的果实时，有种“山大无柴”的感觉。而当人们卸下芭蕉果实时，蕉杆便失去所有的作用，成为长鼻涕虫的地方，“烂芭蕉杆”就此存在。
　　 我家最大的那丛芭蕉林位于菜园的西北角，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长起的，我也没有去探究它到底生长了多少年，或许是探究芭蕉林的生长年限对我来说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研究芭蕉林的生长年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乐趣可寻，就像我没有必要去知道屋前那块大石头是何年何月从山上滚下来一样。况且，位于菜园西北角那丛芭蕉林面积较大，芭蕉的株数也多，宽阔的芭蕉叶把蕉林下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芭蕉林下又生长着无数的糯粽叶，整个芭蕉林显得浓密暗黑，有种吞没人胆量的诡异，这也是我很少走进那丛芭蕉林的原因所在。如果连芭蕉林的拥有者都不愿走进蕉林，那更无外人涉足了。所以，我在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猜测，我家菜园的那丛芭蕉林当中有鬼神，就像村头那座土庙一样，没人胆敢随意出入。但是，有一个人从未惧怕黑暗的芭蕉林，那就是父亲。
　　 只是，我认为父亲对走进菜园那丛黑暗的芭蕉林并不是积极和情愿的。因为，他走进那丛芭蕉林的次数相对较少，只是在必不得已的情况下匆匆出入。芭蕉林的最大收获自然是那串成熟的芭蕉，山里的人们会观察芭蕉的生长状态，当芭蕉果实长至微微圆润，就代表着可从芭蕉树上摘卸果实了。人力很难爬上笔直光滑的芭蕉树，父亲总会狠狠地在手能伸至的芭蕉杆最高部剁上几刀，芭蕉杆缓缓折下来，卸走果实后，芭蕉杆连同苍老的芭蕉叶便从此失去作用。有很多人的眼里，山里人应该有享用不完的芭蕉果实，其实不然。刚摘回的芭蕉还是青涩的，无法食用，还要经过几天时间的“包黄”。新摘回的芭蕉用原芭蕉树上的老蕉叶包扎后装进背蒌里，再放在火炕上，几天后，芭蕉才真正熟透，变成一排排金黄耀眼的熟蕉，打开“包黄”后散发着一股清新酸甜的香气。只是，孩子们没法吃到那只又黄又大的芭蕉，山里的人们总会将有卖相的芭蕉拿到集市上售卖换钱。在我的印象中，我小时候吃到的芭蕉都是个小的尾货，或酸涩、或苦烂。
　　 如果说我家菜园的那丛芭蕉林里有鬼神令我不敢轻意踏入，那么，位于猪舍旁边那丛芭蕉就显得熟悉和亲近许多。很难想像，如果我家猪舍旁边没有那么一丛芭蕉林将是何番境况？不会看见阔大的芭蕉叶把猪舍前的那块空边遮出一片荫凉，不会看见粗大笔直的芭蕉杆一根接一根地始终长着。舍弃那丛芭蕉林，应该是一种暴露，会存在一种不安全的感受，也会莫名地少了一种岁月的陪伴。其实，芭蕉除了果实，芭蕉花也是山村的一种食材，可做成菜肴，而且得来往往带着一种惊喜。一朵芭蕉花会开出很多轮，每一轮会结出一排芭蕉，当一朵芭蕉花开到无法结出芭蕉果实时，便变成了一包像牛心一样的花包，山里人称为“牛心子”。孩子们会想方设法摘回“牛心子”，因为“牛心子”做菜肴并非山里人的必须，于是，摘别人家的“牛心子”是一种默许行为。“牛心子”摘回后要剁得细碎，然后用清水搓洗数遍，直至涩味去除。只是，离家越远的芭蕉树结出的“牛心子”涩味越难以去除，味道也越“野”，难以吞咽。所以，芭蕉便有“野”和“家”的区分。自然，我家猪舍旁那丛芭蕉属于“家芭蕉”。  
　　 在我的整个印象中，芭蕉林总是阴暗并带着废芭蕉杆味道，而且从芭蕉杆上垂下的老蕉叶总是干枯地挂在芭蕉林中，有种邋遢和不修边幅的感觉。如果非要我从芭蕉林里寻找一份深刻的记忆，那应该是雨打芭蕉叶的声音，有种河水流动的嚯嚯声响。曾几何时，我是多么地希望山下那条河能流经家门口，这样，山里的人们就不会去很远的地方挑水。桂西喀斯特地貌山区，常因季节性缺水而苦恼，一桶水用于洗菜后用于洗脸再用喂牲畜，真是滴水贵如油！山里人对河流的向往是无限的，只是，这样的愿望是自然且永远无法实现的。炎炎夏日，山村的夜晚闷热难耐，如果下雨，首先会听到屋瓦上的沙沙声，继而会听到芭蕉叶上的嚯嚯声，而当芭蕉叶上响起哗哗声时，意味着雨量增大。山村经雨水的浇注，清新凉快。我喜欢听着芭蕉叶上的雨声安然入眠，我会梦见河流流经我家门口，然后我会脱个精光，一头扎进冰凉的河水中，贪婪地享受着河流赠予人们的降温智慧。从此不再担心缺水，而且，因为有了河流，我家的那片菜园还可以种上水稻，收获稻谷，甚至还可以像山下的人们一样，在河边养鱼。
　　 山里人一直在埋怨祖辈选择条件恶劣的深山定居，没有水，无法种植水稻。打倒地主后，山里的人们也分到了属于自己的水田，但总是远在山下，于是，翻山越岭爬上爬下便成了山里人的一种耕种状态。然而，我是敬佩祖先们的，因为在那个动乱时代，祖先们选择隐居深山，靠玉米糊糊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实属情非得已。在那个远去的年代，没有水田，只能在山间种植玉米，我想，能吃一顿大米饭应该是祖先们最喜庆的夜晚。耕种山下的水田要担着沉重的农家肥下山，再担着磨破肩膀的生稻谷上山。于是，我常愤愤不平，为什么河流总是在山下流淌，而不会流经山里人家的门口，让山里的人们不用爬上爬下也能耕种水田。听着雨打芭蕉叶的哗哗声响，我总会联想到河流的声音，梦见自家的菜园能种上水稻，爷爷悠然地坐在稻田边，久久地看着水田里的秧苗，然后等待着一季的丰收，不再担心远在山下的稻田会被放进一群鸭子。
　　 我一直在寻找山里人不怕苦、不怕累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闭塞，山高路远，山里的人们不得不跋山涉水。如果说山里人天生就有不惧劳苦、不怕艰险的秉性，不如说是大山赋予了山里人必须拥有的性格。只是，有限的土地和艰难的生存环境实在无法让山里的人们就此认命。于是，人们不再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在那贫瘠的土地上。随着国家西部大开发政策的实施，山里的饮水工程不断完善，边远的大石山区纷纷建成了地头水柜，装上了自来水，生存的条件得到不断改善。而且，山里的人们也纷纷走出大山，进工厂、进工地，烈日下、风雨中，山里的人们不怕苦、不怕累，用勤劳的双手挣取收入。自从连接山外的乡村路网不断修通，山里的人们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肩挑手拿的日子渐行渐远。我家也建起了二层小楼，告别了居住近半个世纪的土坯房。一个有雨的早晨，站在自家楼房顶部，无意中看了一眼芭蕉林的顶部。这是我第一次鸟瞰村子的芭蕉林，终于，房子的高度超越了芭蕉林的高度，也让领略了芭蕉林的顶部是一片平铺着的绿色世界，而且经雨水的洗刷，很干净。
　　 纵使山村的生存条件在不断改善，但走出大山仍是山里几代人的梦想。随着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实施，山里的人们还是不断地搬离大山。山村渐渐人去楼空，那条世代行走的山间小道，已然长满杂草；那些陪伴着山里人一代又一代的芭蕉林还在，只不过显得有些稀疏和萧条，正在慢慢变“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