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正在变黄，叶尖有了烧焦般的痕迹。南方的秋叶，总不像北方那样黄得彻底，还没被霜色染透，就很不自信地凋落了。草丛和落叶散发着秋天该有的味道，有着一份沉寂，有着时间的悠远。这是植物的清香，隐忍，干净，仿佛一个怀抱。
　　 割草机经过的草地，气味更加浓郁芬芳，让人忍不住想使劲吸，想吸进肺腑里，永久保存。如果记忆也有味道，那它的味道一定很复杂。什么样子的气味，可以存留到永久？
　　 一菲倚在窗边，一只手托腮哼唱着，如果再回到从前，还是与你相恋，你是否会在乎永不永远，我不再轻许诺言，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
　　 这是一首老歌，从前唱这支歌时，还是和沐枫在一起搞乐队的时候吧，这支歌太老了。一菲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听沐枫唱它时自己内心的触动，是这首歌第一次打开一菲情感的阀门。
　　 回想那年漫步在再熟悉不过的樱花大道上，又来到十六字斋，苍劲的古树、曼妙的花瓣、素雅沉稳的青砖石阶，樱与古朴的老宿舍天然合一。伫足小憩、静赏，陶冶一时，感之、悟之。古人云：“境由心造”，大抵如此吧。成为武大的学子，是她一直的梦想。真想这一辈子坐在樱花树下，树下那个弹吉他的少年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雪白的花瓣，静悄悄地贴着脸颊飘落下来，樱花伴着珞珈的晚霞；你我曾在樱花树下渐渐长大，几度梦中回，你的模样在我的心底深深地刻下了痕迹。
　　 恍然间才发觉，自己用另一只手在窗子的玻璃上，随意乱划的竟全是沐枫的名字……
　　 “真是傻透了！”一菲暗自骂道，有些懊恼，迟疑着将那名字从玻璃上抹去。
　　 那是大二的时候，一菲刚刚担任荆棘鸟乐队的主唱，沐枫是荆棘鸟乐队的灵魂贝司手，那时乐队每周未都在武大舞厅内伴奏，很受大学生的关注。一菲本来就是学音乐的，她演唱的技巧运用得很好，并且融入了感情，每唱一首歌都非常有感染力。她的加入，使荆棘鸟在整个武昌区的大学社区内很火。很多外校学生慕名而来参加武大的舞会，就是来听一菲唱歌的，荆棘鸟的知名度，火到可以在校园内开专场演唱会。在乐队里，一菲一向不太关注乐队里的其他人，包括沐枫，但在那场露天演唱会却改变了这一切。
　　 其实那只是个自发的小型演唱会，在武大桂园的小操场举行，同学们早早就把舞台布置得前卫又时尚。一菲清楚地记得，那是五一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日，乐队为了搞点浪漫氛围，在操场四周放了许多红色的塑料桶，里面点了蜡烛，夜幕降临时就变成了许许多多红色的柔光，制造的舞台效果温馨而柔和，那么美的舞台，让人的情绪瞬间融入到音乐中。后来一菲才知道这是沐枫的主意，这个创意很独特。后来的武大，只要学生们自发的举办舞会，都会效仿。
　　 晚会在晚上七点三十分开始，气氛很热烈。一菲当然是主角，她穿一件尖领窄袖的白衬衣，配低腰牛仔裙，系一条闪闪发亮的金属腰带，说不出的青春和朝气，为增加些亮点，一菲还在颈间戴了条包金镶仿钻的宽幅网状的项链，在夜间暧昧的灯光下足以乱真。
　　 一菲的一首《窗外》让台下的口哨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她一次次谢幕，她已经连唱四首了，但同学们的热情依然不减。按节目单，下一个节目是乐队的吉它协奏。一菲退到舞台的侧面喝着凉茶，看着沐枫把高脚椅抬到舞台中央，心想他一定又要卖弄十根细长的手指了。不料他竟然只抱了把民谣吉它，坐了下来，从容不迫地调整好麦克风，欣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唱了一首老歌《再回到从前》。如果再回到从前，还是与你相恋，你是否会在乎永不永远……他唱歌的样子帅极了，一菲从不知道沭枫有这样一副金属质感的好噪子，他像是在默默地诉说着一段往事，深情地、沉静地、专注地唱着。一菲也随着歌声，融入到歌曲的故事中，仿佛沐枫唱的是他们两人的故事。那时一菲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沐枫唱到动情处，一菲的心情也跟着起伏，有了情感的震撼，自然而然就有了共鸣。那是爱情吗？原来，爱情就是感动着你的感动，倾听着你的心声，爱情原来那么美。一阵和弦奏起，沐枫拨弄着琴弦，一小段过门后，一菲拿起手边的话筒唱了起来，沐枫一点也不惊讶，默契地为她拨弄着和弦。一菲缓缓由台侧的阴影处走到舞台中央，向沐枫伸出手，沐枫牵住了她，两人默默对视着，旁若无人地唱道：“我不再轻许诺言，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沐枫的眸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映着一菲亭亭玉立的身影，深邃的眼波像是要看到她心里。一菲心想：“没错，就是他了！”歌唱完了，台下的掌声久久不歇，沐枫和一菲的手也紧紧扣在一起，久久不放。
　　 演出结束后，键盘手小谢跑来大声嚷着，“我说你们俩什么时候排练的？这么保密！我们哥几个都傻了，还以为要穿帮了呢……不过你们蛮默契的，简直就是绝版对唱嘛！”沐枫与一菲相视一笑。
　　 沐枫和一菲谈起了恋爱，乐队的同仁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连学校的师生们也认为理所应当。他们本身就是郎才女貌的，绝顶搭配。沐枫高大瘦削，长发披肩，很有艺术家的范儿；一菲玲珑有致，短发齐耳，像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儿。两人常穿着自制的情侣装走在武大任意一条小路或大路上，毫无疑问这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儿。在排练时，一菲会偶尔向沐枫“众里嫣然通一顾”，沐枫也会极其配合而又不动声色地做个鬼脸，表示“收到！”他们经常结伴在学校周边的小吃部吃宵夜，沐枫会突然伸出大大的手，用细长的手指揉乱一菲一头的短发，一菲则张牙舞爪地扬言要扯下沐枫的长发，他们就这样嬉闹着。吃完了夜宵，又相跟着往学校走，一菲会突然袭击地抓沐枫的长发，可每次都扑空。沐枫那么高，一菲就是跳起来也难抓住他。每次都被沐枫捉住，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小路上。
　　 有时候，沐枫会突然说：“苏一菲，哪天我们再去跟师大的那些乐队一起办个沙龙吧，我给你唱个专场。”
　　 一菲不住地点头：“好啊好啊好啊……”
　　 沐枫一巴掌轻轻盖在一菲头上，“点够了，有完没完啊你。”于是一菲拽着他的手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阳光正好，照在沐枫棱角分明的脸上，浮起一圈光晕。一菲微微仰头看面前这个男人，温柔的眉眼，清爽飘逸的长发，笑起来眼角竟然有鱼尾纹。他聪明上进，有副好嗓子，长相还不错。但是身边比他优秀的男生多了去了，可是一菲就是爱上了他，或许爱情真的不是需要理由的，遇见那个人就逃不脱了，不管等待的是幸福还是劫难。
　　 有哪个作家说过：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等待的时光总是那么漫长。他们俩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几乎从来没有吵过嘴，看似无波无澜，也不像其他情侣那么“粘乎”，经常各自忙各自的事。问题很快出现了，不知何时开始有个法学院的新生每次舞会都站在一边听沐枫的吉它，还送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卡片，奇怪的是沐枫还从不让一菲看。一开始一菲也无所谓，这种事在乐队太多了。几乎每场舞会一菲都会收到鲜花、字条、卡片之类。也有些不怕死的在散场时等一菲，出去约会。但每次散场时乐队的同仁都是一起去吃宵夜，况且身边还有高大威猛的沐枫，那些男生们再想有什么动作根本就是找练。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一菲这儿篱笆扎得牢，她表面上活泼前卫，其实是个很传统的姑娘，她这一生认定了沐枫，认为感情就该认真对待，对一个人的感情要忠贞不渝，而不是脚踏很多船。她有了沐枫，对别的男生视而不见，根本就不会动别的心思。她单纯的以为沐枫和她一样，但她忘了追沐枫的女孩儿，远远没有追她的男孩儿多。沐枫被这些小女生宠着，崇拜着，早就晕乎乎找不到方向了，这样的追随，让沐枫的虚荣心爆棚，心理防线很快便崩塌。
　　 以后的日子，无论黄昏或是午后，在奥林匹克广场旁的情人坡上，都能看到沐枫给那个梳麻花辫的小女生弹吉它，那小妞儿的表情永远是一脸陶醉和崇拜。沐枫和麻花辫走在了一起，无论谁征服了谁，沐枫移情别恋了。
　　 樱花烂漫的季节，沐枫约一菲又一次走进了樱园。
　　 “一菲，我们分手吧。”在樱园里走了很久，沐枫才说出此行的目的，他不敢抬眼看她的眼睛。
　　 一菲有点发愣，问了一个傻傻的问题：“为什么？是因为那个麻花辫吗？”
　　 “也不全是，我觉得我们并不那么合适。你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会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爱你。”
　　 一菲笑了，沉吟了片刻，终于坦然地说：“噢，好吧，祝你们快乐！”一菲心里想，原来男孩儿也是有虚荣心的。
　　 一菲和沐枫分手了，没有哭闹，没有争吵，就像当初他们的结合一样，风平浪静。对此变故，乐队的哥儿们也没有太多异议，主要是因为他们平时看到的一菲与沐枫的恋爱并不那么热烈，现在看起来也并没太大的反应。
　　 麻花辫整天像麦芽糖似的粘着沐枫，他倒也乐在其中。她没课的时候就经常来陪沐枫排练，每次学校的舞会散场后，还会陪他一起去吃宵夜。一菲居然那么大度，出去吃宵夜时与麻花辫勾肩搭背，相处自然，如同她爱沐枫一样，她爱护着麻花辫。以后的日子，她也不可能再向沐枫表达感情了，当然这一点只有一菲自己知道。
　　 沐枫有些得意忘形，不由得潇洒狂放，无所顾忌起来，他竟然毫无愧疚地对小谢说：“苏一菲哪里都好，就是她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她太独立了。有时候，跟她相处在一起，我们不像是恋人，更像哥们。”小谢在一次唱卡拉ＯＫ的时候，把话翻给了一菲。一菲心底酸酸的，看着麻花辫小鸟依人地靠在沐枫怀里，她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
　　 这时一个男孩走来向一菲邀舞，她一反常态立刻挽起了男孩的手。在舞池中，男孩儿有点激动，不停地对一菲讲话，一菲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伏在男孩的肩头，说：“带我出去好吗？这里好闷……”
　　 一菲竟史无前例地和一个男孩提前走了！这多少让沐枫觉得有点意外，但是对着麻花辫的软语温存，他根本没心思再多想。一菲一走出去，就跟男孩儿分道扬镳了。她独自走在樱花大道上，低着头专心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原来沐枫并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么清高脱俗，他也只是要那些滥情的温柔。一菲是不屑麻花辫那样发嗲的，即便是对她深爱着的沐枫，她从不刻意去讨好谁，但沐枫他不懂。
　　 原以为，大学四年就这样匆匆流逝，却不想又突起波澜。事实证明，麻花鞭子表面上这个爱好“艺术”的女孩儿，她的内心只是贪慕虚荣，她的温柔也只是某种意义上的滥情。麻花辫在大二时，又仰慕了一位同门师兄，于是三人的关系开始暖昧。沐枫的情绪变得很糟糕，经常在排练时向哥儿们无端发火。
　　 沐枫21岁生日快到了，乐队的哥儿们筹划着要给他搞个小PARTY让他换换心情，一菲跑前忙后搞定了诸多琐事，把校门口的小酒巴包了下来。
　　 那天晚上，麻花辫听师兄的辩论赛去了，沐枫情绪低沉，他喝多了。一菲递给他一杯冰茶，沐枫抬起头，看向一菲的眼睛，突然说：“一菲，我不值得你对我好，我只是个俗人，烂人，我不值，真的……”
　　 一菲笑了笑，用一只手揉着他的发丝，说：“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的……”11点多，一菲先走了，她无法看着让自己伤心的男孩儿为了另一个女孩儿难过。
　　 那夜，一菲失眠了。她听了一夜的歌，是那天她和沐枫合唱的那首——《再回到从前》。一菲流着泪，“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武大传出一件爆炸性新闻，大家奔走相告。据说凌晨两点多，在桂园女生宿舍附近发生一起意外的集体斗殴，死了一个学生。一菲对此并没投入太多关注，她觉得学校里总是有些男生显得精力过剩，除了看完足球摔酒瓶、烧扫帚，就剩打群架了，现在倒是愈演愈烈了，居然连小命也交待了。直到第三天一菲才知道，死了的那个学生竟是沐枫！
　　 原来那夜沐枫喝醉了，从酒巴回来直接和小谢去了桂园五舍法学院的女生宿舍。他们从楼后的水房爬到了三楼，撞开麻花辫的宿舍，强行把她拉到楼下，沐枫很激动地摇着她的肩膀要她说个清楚。同宿舍的女生吓坏了，偷偷溜到后面男生宿舍去报信，师兄闻讯立即集结法学院的精英把桂园五舍包围了。他们先发现了放哨的小谢，然后在桂花树下找到了麻花辫和沐枫，接下去的局面就混乱了。趁深夜人静，小谢和沐枫被二十几个男生围攻群殴了半个小时。有人还带了刀子，刀子捅进了沐枫的肚子……
　　 校方立即封锁消息，除当事人知情外，大部分学生知道的都是一些经过渲染的传奇，沐枫甚至被人说成是自杀殉情。二十几个人参与了围殴，法不责众，公开处理对校方很失体面，最后的处理结果竟然不了了之，只有麻花辫迫于心理压力退了学。沐枫远在湖南的父母，对此并没有深究，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学校见儿子最后一面。沐枫火化时，只有学院里的老师、一菲、小谢等乐队的几个伙伴参加了葬礼。一菲把99只蓝色的千纸鹤一起扔进了焚化炉，沐枫说蓝色是他的幸运颜色。
　　 沐枫死了，在他21岁的生日之夜。他说不值一菲那样对他，其实麻花辫这样的女孩也不值得他那样动真感情，更不值得他为她去死，但事情却这样戏剧性地发生了。武大的学生再也听不到沐枫用细长的手指奏出美妙的旋律，再也听不到一菲充满感情的演唱，乐队的哥们都无法对这场变故无动于衷，荆棘鸟乐队解散了。
　　 事情过去了很久，一菲还是难以走出哀伤。是的，她会在春寒冬雪时柔肠百转地思念他，也会在秋黄枫红的时候，把往事咀嚼一遍。此时的沐枫像乱云飞渡的仙人一样，一菲只能默默地在凡间祝福他，希望他在那个世界里，生活得更好。
　　 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发呆，出神地哼那首——《再回到从前》。有时候，她又觉得沐枫就像传说中的荆棘鸟，它的歌唱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歌唱，是世间最凄美的绝唱。这不仅仅是一种生的态度，更是一种爱的绝唱。
　　 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的一切重演，我是否会明白生活重点，不怕挫折打击没有空虚埋怨，让我看得更远。如果再回到从前还是与你相恋，你是否会在乎永不永远，还是热恋以后简短说声再见。给我一点空间，我不再轻许诺言……
　　 五年后，荆棘鸟乐队的同仁分散到各个城市，有人已娶妻生子了。一菲在一家公司做企化，很潇洒的白领，但依然单身。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再回到从前，沐枫会作怎样的选择呢？
　　 那天，一菲在日记中写道：爱一个人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永远的，除非你爱他，然后你瞬间即亡。爱一个人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挂念的，除非你爱的人在你仍旧爱他的时候，永久地离开你，否则你也许会对他熟视无睹或失去兴趣。
　　 她想，对于沐枫，也许就是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