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叔是我二爷爷的二儿子。二叔姊妹五个，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姊妹五个当中，顶数二叔老实，见了人说话就脸红，而且说出来的话半天蹦出一个字，就像个说话不利索的结巴。常年穿着泛白的旧军装，加上二叔1米6的矮个子，黝黑的脸膛，都30岁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
　　 二奶奶急啊，能不急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不盼望自己的儿女早早结了婚，成了家，生个大胖小子呀。二奶奶托人倒是给二叔介绍了不少，可双方一见面，女方一见二叔的长相，再一听二叔那结结巴巴的说话，撇撇嘴，接着就没了回音。眼看和二叔年龄差不多的人都结了婚，有的孩子都能蹦蹦跳跳到供销社门市部打酱油了，二奶奶心里更是着急上火。
　　 那年春天，她到我家借了三块钱，买上二斤桃酥、两条饼干，一大早就来到经常给人说媒的刘婶家里。刘婶在说媒方面确实是个能人，她能说会道的,死的也能让她说活了，别人常常觉得不可能成的婚事也让她撮合成了，二奶奶最相信刘婶。二奶奶把点心放在刘婶家的桌子上，放下长辈的架子，低头哈腰地央求刘婶：“麻烦你了。一定给你二兄弟想想办法，找上媳妇。”刘婶瞅瞅点心，眉头一皱，大腿一拍，计上心来。说：“二婶子，我看咱来个转亲吧？”
　　 “转亲？”二奶奶没听明白，反问了这么一句。
　　 “转亲就是三家换，打个比方，假如你家的大妹妹，嫁给李家儿子当媳妇，李家的闺女嫁给孙家儿子当媳妇，那孙家的闺女就和你家二兄弟拜堂成亲。这样姑舅之间各亲各论，还不用花彩礼钱，关键各家的儿子都能皆大欢喜娶上媳妇。二婶子，你觉得中不中？”
　　 “中中中，行行行，只要你能说成，您二婶子都听你的。”二奶奶连连点头。
　　 就这样，在刘婶的撮合下，二叔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大姑嫁给了离我们村10里地的外村一姓薛的儿子当媳妇，姓薛的姐姐呢，则嫁给外村一姓李的儿子当了媳妇，李家的妹妹呢，则嫁给了二叔。
　　 嫁给二叔的媳妇，名叫李巧玲。她大概二十三四岁，1米6多的个子，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红扑扑的脸蛋，不胖不瘦，很受看。过门的时候，街坊邻居们看到这新媳妇，嘴里都啧啧称奇。都说二叔命好，找了这么俊的媳妇，就等着享福吧！也有的人小声嘀咕：“这么俊的媳妇，像二叔这样老实得木头疙瘩似的男人，她会老老实实跟二叔过日子？”
　　 还真让人说着了。结婚后第一天晚上，等闹房的人一走，嫁过来的二婶就抱起一床被子，放在外间的椅子上，接着把里间门一关，一个人上了床。正关好院子大门，回到屋里的二叔拍拍里间门，瓮声瓮气地说：“怎……么把门……门插上了？开……开门，我……我要上……上床睡……睡觉！”
　　 二婶回答：“被子给你放椅子上了，你想睡就在外间睡吧。”说完，就吹灭了灯。二叔傻愣愣点上一支烟，抽完了，接着又点上一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确实困了，就在椅子上把自己身子蜷缩成一团，盖上了被子，不一会，二叔就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打鼾声。
　　 第二天天还未亮，二叔早早醒了，他开了门，碰见了不知道早早出门去干什么的刘婶。刘婶大老远就打招呼：“二兄弟，起那么早，刚结婚还不搂着新媳妇多睡会？”
　　 “睡……睡醒了。”
　　 “怎么没见他嫂子呢？”
　　 “她……她在屋……屋里呢。”
　　 多事的刘婶进了屋，看见椅子上凌乱的被子，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一把把二叔拽出屋外，小声问：“二兄弟，实话告诉我，昨天晚上是不是你一个人在外间睡的？”
　　 “没……没……没……呀!”刘婶突然这么一问，平常就口吃的二叔更结巴了。
　　 “还没，你让嫂子怎么说你好呢！”刘婶狠狠地瞪了二叔一眼，毕竟是她做的媒人，她觉得有责任教教这样的“傻”二弟：“你娘费事巴力的给你娶媳妇是干什么的？光养着好看的吗？不是让她给你生儿育女，一起过日子的吗？”
　　 一连几个追问，二叔就像个孩子似的呆站在那里，他憋了半天，吭哧吭哧地说：“她……她刚结……结婚,我……我因为她……她不好意……意思呢。”
　　 刘婶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二叔的额头，说：“我的傻兄弟，干这个还用嫂子教你？今天晚上你早早脱了衣服等着她，实在不行，你就硬来！”
　　 二叔憨厚地笑了笑：“我……我不……不敢呢！”
　　 “咳，俺二婶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你临上之前，喝点酒呀，蒙蒙脸，不就敢了吗？”
　　 到了晚上，二叔还真听话，他拿起塑料桶里的散白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瞪起发红的眼睛，他一把把二婶抱在怀中，他解她的褂子扣，二婶两个手拼命抓挠着二叔的脸，大声吆喝：“快放下我，我有话和你说。”
　　 二叔把二婶放下来，二婶“扑通”一下跪在了二叔的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哥，我发现你是好人，其实我为什么不让你上身？因为我早就有人了，还怀了人家的孩子。哥，你放过我吧，你就让我走吧。”
　　 原来，二婶李巧玲在娘家时，就有个相好的。那人是李巧玲初中时的同学，在乡中心小学当民办教师，论个子和长相，一百个二叔加起来都没法和人家比。关键人家有本事，说将来肯定能转成公办教师，老婆孩子也跟着他农转非，吃上国库粮。二婶李巧玲就偷偷和那人好上了，有一次还和那人偷吃了禁果，已经到了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的地步。
　　 巧玲可不敢把这事告诉父母。因为巧玲上面有个哥哥。由于家里穷，模样长得又丑，相亲倒相了不少，可是没有一个女的看中他。没办法，也只能走转亲这条路。爹娘苦口婆心做巧玲的工作，刚开始，巧玲一百个不同意。娘急了，偷偷跑到西屋，找了根绳子就要套在自己脖子里上吊寻死。爹“扑通”一下跪在巧玲的跟前，说：“巧玲，你好狠心啊，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娘上吊寻死？为了你哥能找上媳妇，你就同意了吧！爹求你了！”巧玲一看爹娘这样，木然地扶起跪在地上的爹，又解下了套在娘脖子里的绳子，点头同意了。
　　 听完巧玲的叙述，二叔仿佛想到了自己。自己不也是用妹妹转亲换来的媳妇？如果放巧玲走了，爹娘是不是也和巧玲的爹娘一样寻死寻活的？二叔茫然无措了。
　　 结婚后第三天，是新郎和新媳妇回门的日子。二奶奶借了些钱，买上点心、猪肉、粉皮，并悄悄把10块钱揣进二叔的兜里，嘱咐他：“到了丈人家，一定知礼节，该叫爹叫爹，该叫娘叫娘，下午吃了饭，领着新媳妇早早回来。”二叔点头答应着。
　　 二叔和二婶巧玲离开家，奔上了大路。谁知，他俩一掉头，来到了乡政府。二人找到管民事的高干事，掏出身份证和结婚证，要办离婚手续。高干事一听二人要离婚，惊呆得瞪大了眼睛。“你们才刚结婚，怎么就离婚？离婚是过家家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尽管高干事一个劲地劝阻，可他俩铁了心要离，高干事一边摇头叹息着，一边为他俩办了离婚手续。
　　 走出乡政府大院，巧玲问二叔：“你去哪里？”二叔低着头，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子，结结巴巴地说：“能……能去……去哪里？好在我……我兜里还……还有10……10块钱，我想坐……坐车去青……青岛，找个建……建筑队干……干活去。到哪……哪也能混……混碗饭吃……吃。”
　　 “可你爹娘？”
　　 “不……不管那……那么多了，我……我走了。”
　　 二叔看了刚离婚的二婶一眼，二婶从自己裤兜里掏出10块钱，递给二叔，二叔不要。二婶说：“哥，咱俩虽然不是两口子了，可我给你钱买张车票总可以吧。”
　　 实诚的二叔接过钱，说：“好，以……以后我……我挣了钱……钱，再……再还……还你。”
　　 “以后，还有以后吗？”二婶巧玲看着已经走远了的二叔，摇了摇头。
　　
　　 二
　　 二叔坐上了客车到了青岛，他虽然说话结结巴巴，却心灵手巧，学东西一学就会。他找到了一建筑队，刚开始，人家让他当小工，拌水泥，推砖、运钢筋。后来包工头看他为人老实，又是一个县来的老乡，让他试着垒砖抹灰，看他干得像模像样的，垒得墙整整齐齐的，就让他当了大工。大工的工资高，二叔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每月他都把攒下的钱通过邮局寄回家里。
　　 钱邮寄到家里，二奶奶这才知道自己的“傻”儿子到底去了哪里。其实，二叔瞒着二爷爷、二奶奶走了以后，到下午，二爷爷、二奶奶没见二叔和新媳妇回来，二爷爷当即就和二奶奶风风火火找到了李巧玲的家里。李巧玲的父母也没见自己的闺女和新女婿回门，因此两家当即吵了起来。脾气暴躁的二爷爷气得嘴唇抖动着，他拿起一块石头，“咚”地一下把石头砸进了李巧玲家做饭的大铁锅里。李巧玲的父亲也不是善茬，他拿起一把镢头就朝二爷爷头上刨去，幸亏二爷爷躲得快，才没刨上。要不，当时就一命呜呼了。不过，二爷爷回来以后，天天躺在床上，大骂不止，后来不吃不喝。当二叔把挣的钱邮寄到家的时候，二爷爷早已去世了。
　　 二奶奶本想打发自己的大儿子到青岛找二叔，只可惜二叔所在的建筑队这月在青岛，下月可能去了东营，根本不固定。就这样过了七八年，二叔一次也没回过老家。他觉得自己没脸见父母，包括给他换来媳妇的妹妹。过年的时候，包工头撵着让他回家，可他总是央求包工头，让自己留下看工地。包工头一想，确实需要看工地的，于是，他买上箱酒，割上猪肉、买上鸡蛋、带鱼，数给二叔一百块钱，算作春节加班奖金和过节物资。
　　 有一天，二叔正在干活，有个工友告诉他：“说工地门外，有个女的找他。“他纳闷了，心想：“谁找我呀？难道是家里来人了？还是……”他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一边顺着脚手架下了楼。到了大门口一看，二叔愣了，门外站着的是多年未见的李巧玲，手里还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
　　 “你……你怎么找……找到这……这里的？你……你来这……这里干……干什么？”
　　 “我……我……我”李巧玲结结巴巴地吐了这几个字，眼泪早已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
　　 “你……你慢……慢说。”善良的二叔把这娘俩领到自己住的工棚，倒了一杯水，端给了李巧玲。
　　 “说来话长啊！”李巧玲长吁短叹了一声，慢慢说起了自己这几年来的辛酸往事。
　　 原来，李巧玲自和二叔离婚分手后，她直接找到了与自己相好的那民办教师。那民办教师对巧玲的到来是又惊又喜。过了几天，他俩就到乡政府办了结婚登记手续。
　　 结婚没多久，巧玲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那民办老师疼老婆爱孩子，放了学就回家伺侯巧玲月子，为儿子洗尿布，到地里撒化肥、锄玉米，有空还骑着自行车带着巧玲和儿子到岳父、岳母家住上一宿。刚开始，巧玲的父母还未走出二爷爷用石头砸大铁锅的阴影，对他俩的到来冷冰冰的。可后来看见巧玲自己找的对象能说会道，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地叫着，来时不是提着肉就是捎着酒，从来不空手。巧玲父母的心也就慢慢捂热了，开始接受自己的女婿和外孙。巧玲心里也美滋滋的。
　　 后来，那男人从民办教师转成了公办教师，公办教师又办理农转非，巧玲和儿子的户口成了城镇户口，特别是那男人当上了中心小学校长后，工作上忙了，应酬多了，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巧玲问他：“怎么老是不回家？”那男人不是说学校要迎接上级达标验收，就是说到县里参加小学校长轮训，反正总有不回家的理由。
　　 纸里总是包不住火。一天下午，看到天气突变，大风刮得树东倒西歪，气温猛降，冻得人冷飕飕地打着冷颤。巧玲赶紧从家里拿了一件丈夫的风衣，赶紧给丈夫送去。来到丈夫的宿舍，她听到从屋里传出一阵打情骂俏的笑声。她脑子“嗡”地一下，不知道她干啥来了。她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清醒过来，她是给丈夫送衣服来了。她敲了敲门，门开了，丈夫的眉眼冷冷的，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接着从屋里闪身走出一衣衫凌乱的年轻女人。她问愤怒地丈夫：“她是谁？到你宿舍干什么？”
　　 丈夫支支吾吾地说道：“她……她是张老师，她来向我汇报清明节组织学生扫墓的事。”
　　 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愤懑地质问他：“汇报工作，你骗谁呢？平时和我说出差了，加班了，原来是瞒着老婆孩子，勾搭上人家黄花大姑娘了，你还要不要脸？”
　　 那男人一下子就恼了：“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不要脸了？“
　　 “怎么不要脸？你自己知道。我都替你脸红。”
　　 “好吧，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你也不用替我脸红。咱们离婚吧！”
　　 就这样，巧玲和那男人离了婚。离婚后，巧玲回了娘家。娘家人一听她又离婚了，不给她好脸色看。左邻右舍更是把巧玲两次离婚当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柄。
　　 落魄的巧玲猛然想起曾经当过自己三天丈夫的二叔，她觉得他是个好人，经多方打听，知道二叔在青岛建筑工地打工。但青岛那么大的城市，到底在那个建筑工地打工。巧玲心眼子不少，她通过自己的嫂子打听二叔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大姑，终于打听到了二叔在青岛经常呆的建筑队。于是，她领着自己的儿子就这样找到了二叔，想通过二叔在青岛找碗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