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沉浮五十年，在父母身边的时日只有十八年。总觉得，除那十八年之外，自己都在漂泊。前些日子，读木心先生的《如偈》，恍然觉到，飘零这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再正确不过。
　　 漂泊，心虽无依，尚有一个停靠的地方，泊者，或短暂，或长久，终归是有地可依。
　　 飘零，则是纯粹的身无可依，心无可依。
　　 前些天，去乡下看望八十高龄的老父亲。老父亲突发奇想，要吃曲曲菜。
　　 不想违了老人的心，我拿上小铲子，走进田间地头。
　　 晴朗的天，白云从头顶闲闲飘过，脑海中很自然，也很不合景的出现了这样一段话：白云悠然如当年，不同的只是它变化的样子，还有看它的人的心情。这是华裔美国作家於丽华所著的《飘零何处归》里的一段话。想到此处，一股子苍凉自心底升起。
　　 人生有来处，亦有归处。走出了生我养我的家，再回来，景依旧，人依旧，那个家也是我当初的家，但已不是我的归宿。从我踏出这个家门，嫁做他人妇时，就再也回不到来处。那种感觉很真实，也很悲凉。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女子外嫁，就成了夫家人，归处就该在夫家。离开夫家，即使回到娘家，娘家也不再是归处。
　　 当年读《飘零何处归》时，有些茫然，是因为没有亲历。现在亲历，忽觉自己也不过是这世间飘零的一缕魂，隐在云深处，前尘后事，都看不透。
　　
　　 二
　　 2019年12月，我正式搬出住了十年的那个所谓的家。把自己和丫头，还有我们的衣物、床上的被褥一并打包，一股脑儿塞进了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
　　 和相伴了二十年的男人再相见，是半年后。
　　 法院的传票递到他手里，他很恼火。
　　 “你什么意思，是你自己要搬出去的，我又没逼你，为什么要起诉离婚？”
　　 又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在他眼里，我从来就是那个刺儿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好么，怎么就这么多事呢？
　　
　　 三
　　 搬出去的前一年。
　　 那是个阴天。我下班后去接上补习班的丫头，路遇他和他的新女友。女友挽着他的胳膊，看着站在他们面前那个平静的我，问：“我们都这样了，你就真的不生气？”
　　 我笑笑：“不过是在看乌龟与王八，相同的风景，看多了会麻木，相信我，你以后会有机会，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手挽手走过你身旁的风景。”
　　 我忽略掉她阴晴不定的脸，冷漠地与他们擦身，心如平静的湖水，没起一点波浪。
　　 ……
　　 “喂，你是卢某的老婆吧，卢某今晚在我这儿过夜，你不用等了哈。嘿嘿嘿——”这是十年前，在我等他回家的夜里接到的电话，电话显示的是他的号，与我对话的，却不是他。
　　 “你个没良心的，老娘等你到12点了，来，还是不来——”这是某个春节的晚上，他当着我和他哥嫂的面，按下免提键接听的电话。接完后，他要出门，他哥拉他，没拉住。他嫂子想留下来陪我，怕我想不开，我说：“他这样是常态，你们回吧，我已习惯，不用担心我……”然后，他失踪半个月，再见他时，是一个清晨。
　　 “我从昨天到今天没吃饭了，给我些零花钱。”他推开我的门，理所当然地看着被开门声惊醒的我，“快点，我还有事，要出去。”
　　 于是，硝烟又起。
　　 “没钱，那儿来的去那儿要。”
　　 “钱呢，你年前不是发奖金了吗？老子要个钱你就没钱了，给你爹妈花时怎么就不心疼钱？”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结婚到现在，你给过我一分钱吗？你为孩子买过一双袜子吗？”
　　 “老子就没给过你，就没买过，那又怎样？你嫁给老子就是卢家人，这一辈子，你就该为老子服务。”
　　 ……
　　 我歇斯底里。他暴跳如雷。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都觉得很委屈，生活的五味，一次次被改写。最后，我泄气，以沉默相对他的声如洪钟。
　　 他看着我沉默的嘴脸，如许多次一样，拉开门站在楼下，无数的污言秽语从窗口飘进来。然后，整栋楼醒了。再然后，无数双眼睛从窗口看过来，猜测与编织无数个八卦，好的，坏的，真的，假的……
　　 他一直如此，从不伪装自己的言行。我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和无数人的指点下，成了另类。每次出门，一双双或好奇或鄙夷的眼神从我身上扫过，最后，我冷漠成一个人，或好或坏的风景，不再装进眼里。
　　 ……
　　 我，终于成败寇。
　　 “拟个离婚协议吧，好聚好散。”
　　 “行啊，只要你净身出户，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
　　 “房子是我买的，凭什么？”
　　 “就凭，是你先提出离婚的。”
　　 “这样的日子，你觉得还有过下去的必要吗？”我不得已，想换个方式跟他继续和平谈判。
　　 “怎么不能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的吗？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又不互相干涉，和平住下去不好吗？”
　　 ……
　　 又一次败下阵来。
　　
　　 四
　　 终于决定起诉离婚。
　　 一审开庭，以败诉告终。理由很简单，他说：我们感情很好，就是吵了几句嘴，夫妻吵架是常态，很正常的，我保证，以后坚决不和她吵，用心过好日子……
　　 一审过后的半年，果然如他所说，从不和我吵，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安静如两个陌生人。
　　 再次起诉。
　　 同样的起诉理由。同样的应诉理由。
　　 我疲惫至极：“房子过户给丫头，你住着，我净身出户。”
　　 他如愿，笑着走出。
　　 我如愿，笑着渡出。
　　 我与他，所有的恩怨，在走出法院的那一刻终止。
　　 是与非，不过一场云烟。
　　
　　 五
　　 提着一篮子曲曲菜往老屋走，不由腹诽，夏天的曲曲菜，苦得就如一个人的命运，怎么咽得下去。父亲是真的老了。
　　 “在哪儿呢？下午聚餐，不能缺席哈。”华的电话，一贯的霸道，不容置喙。
　　 “在乡下呢，去不了。”
　　 “干嘛呢，一整天呆在乡下，下午早点回来都不行？”华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收养的小黑狗正把两只前爪摁在我后背，圆圆的小眼睛跟随我头顶上飞翔的黑白花喜鹊转动。这只喜鹊老父亲养了近十年，头上已经掉毛了。看那情形，如果围绕在我身边的这三只狗子会飞，一定会把那只喜鹊抱在狗爪里狠狠地蹂躏。本打算抬头看那只喜鹊的，一朵悠闲的云抢先落入我眼底，笑眯眯地看着我身边的三只狗子和一会儿飞到树枝上，又一会儿飞离树枝，从我和三只狗子的头顶飞过的黑白花喜鹊。于是对着话筒里喂喂喂不停叫着我的华说，“我在云深处看戏呢。”
　　 “说人话，什么你在云深处看戏，赶紧回来打扮打扮，约了个人你看看，你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我看着围绕在我身边不停与那只黑白花喜鹊“斗法”的三只狗狗，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对一只老掉毛的喜鹊跳脚，也不明白那只老掉毛的喜鹊为什么会对与它明显不是一个物种的三只狗狗挑衅。
　　 没有人知道。
　　 或许是它们彼此独有的乐趣，也或许，就是一种单纯的、这么些年以来约定俗成的相处方式。
　　 “嗯，这样的生活方式还真是不错。”
　　 “说啥呢，快点，等你来哈，不见不开宴。”听到电话这边的我莫名冒出的这句话，华的声音大得都能从话筒里跳出来。“能不能认真点跟我讲话？”
　　 “嘿嘿，帮我替那个哥们说声抱歉，我找到自己的归宿了。”
　　 “喂喂喂，什么时候的事，什么人，怎么样……”听着电话里一连串的问号，我能想像电话那边华的不可思议。为避免被轰炸到，赶紧挂了电话，把手机关成静音。看着手里的电话，想着电话那头的暴跳如雷，我笑了。
　　 流年作者清鸟的散文《归处》里有一句话：我就是我自己的归处。在此刻，触动了我心灵深处的某个点。
　　 抬手拍掉还摁在我后背处的狗爪。狗子吓一跳，懵懵的小眼神里有点小委屈，我假装没看到，走开了。回到老屋转身看，三只狗子排着队，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也回家了。
　　 三只狗狗是父亲收留的流浪狗，某一天走进了老屋，父亲给了它们一点吃的，就再也不走了。那只喜鹊的窝就架在老屋门前的杨树上，已十年了。父亲对它们从来公平，有狗子吃的，也有给喜鹊吃的。杨树底下放个盆，院里的地上也放个盆。狗子进门，就想偷吃放在院里盆子里的食物，头顶立刻俯冲下两只喜鹊，吓得狗子一溜烟跑出院门。坐在凳子上的我和侄女看到，笑得前仰后合。
　　 院子上方的天空中，一片白云飘过，看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也露出了欣慰的笑脸。我想，狗子有狗子的命运，喜鹊有喜鹊的归处，此刻，我就在那朵云的深处，即使流浪、飘零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