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要是在农村生活过的，几乎没有不与狗结缘的。村村有，家家有，看家护院，狗儿是必不可少。在我们这一带，如果谁家里面三年不养狗，此家主人不是生活得清高，就是不近人情，一定会被人另眼相看。
　　 农村里养狗，不像城里。城里人养狗，那简直是把它宠上了天。它们有专门的狗粮，火腿肠之类，模样也扮装得尘埃不染，这样抱着或牵着出去，狗的主人脸上也有光。农村人养狗则不然，没有这样的优越条件，它们吃的是剩菜剩饭，主人偶尔开了一顿荤，狗儿们最多就是吃上一顿剩骨头解馋。即便是这样，它们依然保持着充沛的生命力。奈何偷狗贼的猖獗，无论谁家都有正喂得亲密着，狗儿们好不殃地被偷狗贼毒死或者被盗走，无疾而终的伤心经历。
　　 以前，治安环境不好，经常有半夜三更或趁农忙时翻墙越院的盗贼。这些人一旦入室，无论东家将钱财藏得多么隐蔽，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他们到了谁的家里，谁就倒了大霉。对付盗贼，只有大型犬只。因此，满村乱蹿的狗子体型一个比一个大。
　　 现在治安好多了，偷盗的事儿基本上不再发生。狗，作为一个家的门牌标志，不能没有，只不过，狗的类型越来越趋向于小型化。我家里喂过的最小的成年狗子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它的鼻子、眼睛全部掩埋在暗黄色的皮毛里面。自从喂了这个小家伙以后，我们一家人时时陪着小心，因为它喜欢与我们不离左右，摇着又短又小的尾巴，晃动着身子，围着人的脚后跟上蹿下跳，生怕一不小心踩到了它。
　　 那东西的嘴巴生性懒惰，更不知道它的使命，一般情况下，即使有陌生人来我家，它也一声不吭，只有碰上陌生的狗子，以为受到威胁时，才“呜呜”两声。
　　 别看它个头小，却活力四射，好像对它来说停下来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有几回，初来乍到的亲戚还以为是被风吹动的一团绒毛在满院子里翻滚呢！
　　 我们家究竟喂过多少只狗，怕是把脚丫子也伸出来，凭着记忆掰着指头挨个儿数都未必能查得清。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看过一回侦破片的露天电影。片段里刑警破案和抓捕罪犯时，清一色用警犬。那些警犬们嗅觉灵敏，身姿矫健，穿过丛林，飞跃河涧，那种场景简直是让人有一种破茧成蝶的感觉，看得我忘乎所以。
　　 听二叔说，那些警犬都是训练出来的。适逢我们班在课外阅读刊物里学习了一篇励志篇鸡汤文，是讲述李白求学期间偶遇老太太用铁杵磨绣花针的故事。我想，只要功夫深，我也一样能把黑豹训练成这个样子。
　　 黑豹是我家的狗子，因毛色黑亮，故而我给它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们家里的黑豹本来就是精通人们一部分语言的。全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它就滴溜溜瞪着两只眼，几乎能把我们手里的馒头看进它的眼睛里。但是，它还是克制了，最多是非常不满意地转着圈圈，然后抗议着从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不情愿又不甘心地卧倒在我们的旁边，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手里，生怕错过喂食与它的任何一次机会。这时候，我只要说一声“打滚馍吃”，它就立即匍匐在地，翻过来，再滚过去。
　　 我们对于和狗子们的沟通还有暗语，譬如：“贼！贼！”是示意它家里进了贼，这时候，它使出了看家本领，飞而疯一样往家里跑；“嗖！嗖！”意思是前面有什么东西。说这个暗语时，要将手里的东西掷出，它就跑过去，把扔出去的东西用嘴衔回来；“白儿！白儿，走！走！。”即是该回家了。它就会摇着尾巴顺从地跟在后面。
　　 我想，有了这些进化的基因，把它锻造成才应该不在话下。我找来两张桌子横在院子里，给它做各种手势，示意它往上跳。它只是眼汪汪地看着我，随着我的手势，身体也一纵一纵，做出欲跳的动作，就是没有那个勇气，或者压根儿就不想跳。
　　 看来，我是要身践力行了。于是，我搬来两把椅子，放在桌子的两侧，笨拙的身体从这边爬上去，再从那边爬下来。黑豹只是脑袋扭动着，黑豆似的眼珠好奇地目睹我做的这一切。它大概根本就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桌子的对过，而它轻捷的身影箭一样绕着桌子蹿了过来。
　　 看来，不给它点物质刺激，它是不会入套的。我将馒头隔着桌子扔出好远，它依然绕过桌子去捕食，弄得我哭笑不得。
　　
　　 二
　　 别看它在这方面朽木不可雕，在别的方面长劲大着哩！上小学时，我很调皮，总喜欢用拳头证明我是王者，而后在偌大的村里号令三军。村里的小伙伴们就有不服气的。既然针尖对麦芒，那就来吧！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基本上能被我打得人仰马翻。碰上硬茬，这块骨头啃下来还真费劲。这时候，黑豹就派上了用场。只要我一唤它，它立马领悟我的意思，四蹄子腾起一阵尘土跑过来，不咬他的身体任何部位，只撕扯着他的衣襟使劲往外拖，弄得他瞻前不顾后。我有了腾手反制的机会，趁势把他一骨碌按到在地上。
　　 被我用这种方式干倒的小伙伴往往是不服气的，又没办法，只好抹着眼泪说：“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无论怎么说，赢了就是老大。
　　 那时候，爸妈都忙，喂狗喂猫几乎就是我分内的事。因此，只要我在家里，狗儿就成了我的影子，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喂这些生灵的时候。喜欢拿着食物逗引它们，它会摇着尾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的手里，围着我滴溜溜乱转，然后两条腿着地站立起来，做出与人作揖的动作。时间长了，它们被我锻炼得能站立好长时间。
　　 有一天早上，刚下过一阵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的叶子浸满了水，亮晶晶的，被风一吹，哗哗作响。天空不时地还有零星雨滴飘落下来。我背起书包，准备去上学，刚打开院门，看见黑豹不知道在哪里溜喝了一夜，此刻，正摇晃着笨重的身子向我跑过来。我感觉它的表情怪怪的，给我亲昵得上头扑面，两只前爪趴在我的肩膀上，舌头不停地舔在我的衣服上，腮帮上，像多年未见的故交突然陌路相逢一样地热乎。我最反感的事情就是谁摸我的腮帮，更别说是狗子舔来舔去，赶忙用手把它推到一边，嘴里非常反感地嚷着：“去！去！去！烦死个人。”
　　 那天，等我放学回家，看见黑豹僵硬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爸爸说，那天夜里村子里一共少了三条狗，黑豹也吃了偷狗贼布下的毒药。我心疼得哭了好久。
　　 小狗从走进新家的那一天开始，狗的主人都会给它立规矩，在烧锅做饭的时候，把它抱在灶门前拜上三拜，嘴里祷告着：“拜！拜！拜灶王，屙屎尿尿上南墙。”
　　 狗主一半是迷信，一半是心理作用，企望它能懂事一些，不给人添乱。其实，它毕竟是幼小的动物，灶王爷在天宫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才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小狗崽照样不选择地方，随处可见它的便便。即便是这样，依然阻挡不住人们养狗的热忱，往往养着养着就与狗共情了。村上有一个外号叫捏扁头的人，因他的脖子长，头很扁，人们因势象形，就给他取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绰号。他的妻子磨面非常频繁。就有人出于好奇，问起，她说家里面是八口人吃饭。人们疑惑着，她们明明是四口人的，后来才知道，原来还算了养着四条狗。
　　 她们家养的狗多，但有出息的就有这么一条。捏扁头去地里拉车，它就在前面用牙齿咬着绳头拉纤。捏扁头如果有事情，一天不回家，它就饿上一天，不吃不喝。
　　 农闲时节，人们到树荫下聊天或者晚上几个人一起散步，如果不跟随着自己的狗，就像缺少了什么东西。在我们家，无论喂过的哪一条狗，它们都喜欢和我不离左右。记忆深刻的，是两条会搭档的狗。它们一大一小。起先，我们家喂的是大一点的狗，是舅舅家给的。我给它取名叫做“赛虎”。抱来的时候刚断奶，是我从小喂它奶粉长大的。说它大，其实，它的体型与村子里的狼狗相比较，差十万八千里。遇到同类，它夹尾巴的两条腿像小孩子骑竹马的样子，还不时地回头张望。离我家不远处，他是我的长辈，他们与我们的关系很好。他们家喂的是一条棕褐色纯种大狼狗。那狗体型较大，我们家的赛虎与它不是一个级别，狼狗就显摆出了自己的优越感，赛虎经常被它咬得血头血脸。
　　 随着赛虎慢慢长大，被咬的历史也翻篇了，经常追得那只大狼狗无处藏身。有好几次，它一直追到他们家里撕咬。赛虎动作很灵敏，大狼狗很难咬住它的任何部位，即使偶尔被它咬了，甚至被撕下来一块皮，它也不退缩，惨烈的场景和撕咬的尖叫声让人心惊肉跳。作为狗的主人，我们拉都拉不开，直到狼狗逃得没了踪影，赛虎才肯罢休。因此，曾经在我们家门前摇着尾巴豪横着目空一切地跑过来，走过去，不止一次刷存在感的那只大狼狗直到莫名其妙地失踪，都没有敢再靠近过。
　　
　　 三
　　 赛虎虽然长大了，见到同类夹尾巴的习性却没有任何的改变，这就给其它的狗子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它就是一条好欺负的狗。有一回，我领着它从村子西面经过，被四条陌生的大狼狗围了过来。那四条狗步步紧逼，眼睛里迸射出恶狠狠的光，面相难看地呲着牙，嘴里发出临战前的怒号，它们一个个脖颈上的毛树立起来，眼看着就是一场恶战。赛虎依然夹着尾巴，走在前面，不慢不急，待走在最前方的狗准备偷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赛虎猛然回头，死死地咬住它的脖子，身体轻捷地跳跃腾挪，也不知道它哪里来的那股子邪劲，用洪荒之力都不足以形容。只见那只近乎两倍于它的狼狗被它仰起脑袋抛在空中，而后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如此几番下来，那狗绝望地惨叫连声。其它三只狼狗也想解救它的同伴，无奈赛虎身体敏捷地像只燕子，没有一只狗能靠近它的身体，更不给它们任何一次喘息的机会。待被它死死咬住的那只狗没有挣扎的气力，就丢下它，去追其它几只狗时，它们拼尽全力，跑得没了踪影。
　　 狗子们之间似乎也有共性，从此，赛虎一战成名。村里的其他狗子，只要不是它的同伴，看见它的影子就吓得大小便失禁，光天化日之下，对着电线杆子撒上一泡尿，而后嗷嗷叫着没命逃窜。
　　 它的威名不胫而走，有一个识货的人还专程来了一趟。那人戴着一幅金丝眼睛，看上去很斯斯文文。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养狗专家，专门研究狗。据他说，赛虎的蹄子上方有一个类似于肉瘤的小爪子，是标准的斗狗。它不仅咬架凶猛，而且还没有痛觉。所以，即使被其它狗咬得头破血流，照样斗志不减。
　　 时间久了，爸爸就有些担心。他说，这条狗太凶猛，在外面惹祸招灾的，早晚得出事。于是，就又养了一条体型更小的狗，是京巴，不过，品种不纯。别看它小，世故老道着呢！它知道用各种卖萌的姿势或动作来博得主人的欢心，从而得到更多的食物。在外面，它成了赛虎的跟屁虫，不间断地惹事，弄得鸡飞狗跳，而后，再让赛虎去收拾残局。
　　 隔壁大妈家里也喂着一只狗，土黄色。它没有这种心计，也没有群雄逐鹿，问鼎武林的雄心，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吃饱了，它就在家里卧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大妈家就没有戏台子一样的风景。
　　 有一天，大妈差一点被我们家的京巴笑歪了嘴巴。起先，听到的是京巴的狂叫，然后是她的笑声。我们一家人正在院子外面的榆树底下剥堆着的玉米皮，谁也没有注意她笑些什么。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指着不远处的几块方子石让我们看。
　　 我在方子石的旮旯处，看到的是京巴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它正对着不远处的陌生狗吼叫，分明是故意找茬，惹怒于它，又怕它真的扑过来，吃了大亏，就这么藏匿起来，还照样发威，时时准备着逃离。那狗大概对眼前的小不点失去了兴趣，转过身，松怠怠地往回走。
　　 好戏没有开演，主角还没有登场，岂有提前落幕的道理？只见京巴从石堆上蹿了出去，追着它又是一顿狂吠。那只陌生狗终于被它惹怒了，折身向它扑了过来。京巴见势不妙，没命地往家的方向跑。不一会儿，赛虎被它搬了出来。
　　 那只狗分明领教过赛虎的厉害，离得好远就又转过身子迅速往回跑。它由于动作过急，路面湿滑，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了。它一边跑，一边像被咬住要害部位一般，失声而绝望地嚎叫着。
　　 赛虎固然厉害，却从不主动惹事。在外面威风八面，在家里却温和得很，像鸡呀，鸭呀，鹅呀，都是欺负它的对象。尤其是刚面世不久的小羊羔，满院子里蹦蹦跳跳，待跳到它跟前时，愣是横着往它身上扑，赛虎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就是不予理睬。
　　 一般而言，狗与猫的关系是纠缠不清的。狗见了猫，下狠把地猛扑猛咬。而猫也不是省油的灯，仰仗着上蹿下跳一身的本事和锋利的爪牙与狗子势不两立。它们常常在农家小院里打成鹅窝。而我家的赛虎却不然，它从来没有和家里的猫较过劲。到了冬天，赛虎在阳台底下晒太阳，小花猫就卧在它上面蜷缩着身子打呼噜。
　　 我放寒假时，书包、脸盆、课桌、椅等，走出校门口，弄得狼藉一片。学校离舅舅家不远，他用车子送我。到了我家是下午，他第一句就问爸，赛虎跑哪里去了？
　　 其实，赛虎不在家一点都不稀罕，问题是京巴也近乎一天不见影子。当时，刚下过一场小雪，圈棚上面白花花的。爸爸正在忙着加固羊圈，被舅舅一问，方才回过神来，他赶忙丢下手里的活去寻找。紧接着我们全家出动，只听见庄户上其它狗子从院子的门缝里探出脑袋的叫声。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村还被偷狗贼毒死弄走了四只大狼狗。
　　 我悲伤之余，心想，那香喷喷的狗肉不知道又进了谁的餐桌。
　　 养狗，有欢喜，有忧伤，有眼泪，有怒骂，都伴随着平平淡淡的岁月化作一帧帆影，载着乡愁，载着日渐消弭的苦乐年华渐行渐远，最后仅留下一片幽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