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贾岛松下品“推敲”(散文)
一
车出杜家坎,西行四十里便是房山。
出房山再西行四十里,过周口店猿人遗址,北行七里便是长沟峪。
弃车登山,穿过长沟峪煤矿,再行四里,便是贾岛峪。
散落的几户人家,啃草的几只绵羊,啄食的几只母鸡,欢唱的几条溪水……贾岛峪,是京西一条很不起眼的深山峡谷。
贾岛峪又名贾岛村,亦名贾家村,一千多年前,大唐诗人贾岛在这里度过了早年的一段生活,出家后到32岁才告别故土去两京游宦。
说到贾岛,人们一定会想起“鸟宿池边树,僧敲(推)月下门”的“推敲”典故;
说到贾岛,人们一定会想起“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豪侠剑客;
说到贾岛,人们一定会想起“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苦吟“诗奴”;
……
北京好幸运哟,出了个唐代著名诗人贾岛(公元779--843年)!
贾岛的故乡在北京,在房山,至今没有异议。贾岛峪便是因贾岛而名。其实,贾岛的故里在房山石楼镇二站村,贾岛峪只是他早年出家生活的一个地方。
据《新唐书·韩愈传·附贾岛传》记载:“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范阳,唐朝以前称幽州,唐改幽州为范阳郡,所以后世将范阳郡与幽州通用,范阳节度使辖区范围最大扩展为河北北部、天津、北京乃至辽宁、朝鲜等地。《房山县·古迹》中记载:“县西北十数里”有贾岛峪。《房山县志》中也有《贾岛墓记略》一文,文中写道:“有贾岛村,一曰贾岛峪”(即“贾岛庵”)。
贾岛峪有“贾岛庵”,贾岛峪有“贾岛松”。
坎坎坷坷,高高低低,崎崎岖岖。进峪的路有一段是厚石板砌就的,石板被磨损得十分光滑。拾级而上,翻过一个小山头,便是贾岛峪。时值暮秋,草叶枯黄,只有红叶耀人眼目。
二
贾岛庵在贾岛峪大西沟尽头,原名无相寺,建于唐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因贾岛曾为无相寺僧,后世遂呼为贾岛庵。久而久之,“无相寺”之名便被“贾岛庵”更替了。昔日,贾岛庵有石刻“无本万遵尊者像”,嵌于北配殿内壁。“无本”,即贾岛法号。刻象下端为大房山,山顶簇生千叶金莲。贾岛僧服振锡,独立其上,昂首远瞻,神态超逸,袈裟随风飘展,祥云瑞霭旋于左右。贾岛庵后凿岩成室,额刻篆书二字:“静一”。门窗石制,可以启闭,室内颇宏敞,有一个石几,四个石墩,一个石台。东壁刻有贾岛五言绝句《寻隐者不遇》。
如今,贾岛庵遗址在小路边的一个高台上,大约有100平方米,上面只有几棵树和两块大石头。爬上去,四处寻觅,地上除了野草和树叶外,什么也没有,令人失望。遥想当年,贾岛在此出家,是一个怎样的情景啊——荒寂的深山,孤零零的小庵!元代一位姓孔的进士来此,站在贾岛庵遗址前,十分感慨,写下一首《贾岛遗庵》诗:“乱峰青抱石溪寒,中有诗人独倚阑。夜月龛灯曾礼佛,秋风驴背偶惊韩。残碑剥落苔封篆,古寺荒凉草压坛。我有新诗吟未稳,推敲相忆路漫漫。”
贾岛庵是世人仰慕之地。昔人把它列入房山八景,名曰“贾岛遗庵”。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来贾岛峪追踪诗人遗迹,寄托对诗人的敬慕。
贾岛峪西北不远处是松树岭。此岭地处长沟峪村南,与贾岛峪隔岭相峙。松树岭成锥形拔地而起,岭上有棵千年古松,人称“贾岛松”,当地人直呼其“贾岛”。相传,贾岛常来松下消遣,并留下不少诗句。“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日出僧未起,寒暑不知年。”据说,这首《松下偶成》就是贾岛在古松下成吟的。
在当地人眼中,贾岛松颇有些神秘色彩。他们说:贾岛松砍不断,伐不倒;无论有风还是没风,松枝都能沙沙作响;无论天晴天阴,松下都有树影,如果赶上好天气,树影能照到北京城。其实,贾岛松种种奇异现象,是松树岭特定的自然环境造成的。既是因为不明其情,也是因为对诗人遗迹的挚爱,贾岛故里的百姓才给贾岛松披上一层神秘色彩,产生了贾岛松的神话。
对于贾岛松,贾岛故里的百姓确实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称贾岛松为神松,象神一样敬仰它。当地有一个古老的习俗,每年正月初九的燕九节,贾岛峪一带的男女老少都要爬上松树岭,向贾岛松顶礼膜拜,祈求得到他们希望的一切。这一习俗一直延续到解放初期。
几经周折,几经探路,迂回环绕间,终于找到神树贾岛松。远远望去,朝拜者在贾岛松上围扎的数条红绸带,在一片秋阳中十分凄怆耀眼,使这棵鹤立于松涛之上的神树,威武、壮美之中更透出无限的神圣、神秘。贾岛松高约两丈,数条虬根从地表牢牢植入山体,主干苍劲挺拔,齐腰处有两搂半粗。主干顶端派生两枝,一枝攀天而上,仿佛撑起亭亭翠盖,一枝伸向西北,仿佛向岭下的过客招手。远观近赏,一幅卓然脱世之姿。可惜的是,古松在2009年枯死了。
三
时代的风雨清洗了人们封建的愚昧,人们不再相信贾岛松是什么神。但是,对贾岛松的崇敬始终没有变。而今,人们从松树岭下的山居,从四乡八镇,从百里,甚至更远的地方来到贾岛松下,面对千年古松,缅怀贾岛这位幽燕骚客。
站在贾岛松下,眺望重重大山,眺望深谷浓云,一幅清晰而美好的图画顿时出现在眼前——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历来评论贾岛,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位“苦吟”诗人。“推敲”锤句练字,对诗歌的用字反复琢磨。其实,他的“推敲”不仅着眼于锤字炼句,在谋篇构思、意境修炼等方面,也是同样煞费苦心。《寻隐者不遇》这首诗就是一个例证。
没有着力渲染,没有刻意雕琢,不着痕迹,平平淡淡,脱口而出,这首五言绝句以简洁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幽静深远、烟霭渺茫的水墨画儿。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叙述的事情很简单:诗人贾岛去拜访深居大山的隐者却没有遇到,隐者的童子告诉他师傅去采药了,就在这大山里,可山中云雾缭绕,不知他的行踪。
这首诗只有二十字,却有环境,有人物,有情节,内容极其丰富,看似抒情特色平淡,却在平淡之中见深沉。其奥秘之一,在于诗人独出心裁地运用了问答体,寓问于答,不是一问一答,而是几问几答。第一句“松下问童子”省略了主语“我”。“我”来到“松下”问“童子”,可见“松下”是隐者的住处,而隐者外出了。隐者外出而问他的童子,必有所问,而这里把问话省略了。第二句直接写出童子的答语:“言师采药去。”从这句答话可想而知,当时诗人松下所问的应该是“师往何处去”,是问童子“你师傅去哪儿了?”因为诗人是专程拜访隐者的,很想把隐者找回来,接下来自然会问童子:“你师傅在何处采药啊?”但第二问诗人也没有明写,而在第三句以“只在此山中”的童子答辞,把问句隐括在内。最后一句“云深不知处”,又是用童子的答复,隐去了诗人的问话“你师傅是在山前还是山后,是在山顶还是山脚采药”的问题。明明三番问答,至少须六句方能表达的内容,贾岛采用了寓问于答的手法,精简为二十字,可见这种“推敲”就不在一字一句间了。
在这首诗中,贾岛的“推敲”的另一个特点是:言简意丰,言微旨远。一首五绝,二十个字,就表达出了一幅清晰而美好的诗人与童子的问答场面,言简意丰。其中,人物有三个:诗人、童子和没有直接出现的隐者;场景有三物:山、松、云,并且连诗人的问话:“你师傅到哪里去了”都省略了,而是通过童子的答话让读者感觉到诗人是有这句问话的,简略到了不能再简略的程度,可谓是字字珠玑,表达出相当丰厚的诗情画意,比如隐者的形象、诗人寻之而不遇的感受等等。松,是高洁的象征,诗人所言的“松”,是古松,或叫苍松,诗人以苍松喻隐者的风骨。云,是“云深”,一个“深”字,把山的崇高一并说出了。我们知道,只有山高,方有云深,山高云深,诗人以白云比隐者的高洁。隐者做什么去了呢?是采药去了,可见隐者是一位确确实实的济世活人、品性高洁的真正隐者。如此丰厚的诗情画意,诗人脱口而出,句句明白如话,字字平淡无奇,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挑出来推敲玩味的。然而,正是这明白如话,平淡无奇,形成了这首诗最大的特点:含糊其辞,妙在其中。
在《寻隐者不遇》这首诗中,贾岛的“推敲”功底,为我们营造了一种空灵辽远、意境深幽的精神意蕴。当诗人被童子告知他师傅“山中去”、“不知处”之时,不仅时间难以确定,空间也顿时陷入了不可知的状态,仿佛置身佛教的禅意世界。面对空茫云山,诗人言寻而不寻,未遇却已遇。诗人要寻找的似乎不只是隐者,更是一种境界;总是觉得“隐者”愈近愈杳,身心笼罩着一种空灵遴幻之感。我们遗忘了诗人寻人的本意.却恰恰接近了诗歌真正的题旨,即在三问三答中表现了不遇之遇,妙在“不遇”。
第一答:“言师采药去”,从全诗的结构看,从环境氛围的渲染,进入到行动的白描,从抽象进入到具体。高蹈世外的隐者注重的是自身修炼。道行高深就表现在鹤发童颜,往来如天马行空。童子言师采药去,正是把隐者这一典型特征揭示出来。
第二答“只在此山中”,是针对诗人问你师傅去哪里采药的问话而来。这一答很明确肯定,似乎给了诗人若干追寻的期待,不过紧接着第三答一转,童子好像是猜到诗人的这种期待,最后给了一个没有结果的回答:“云深不知处”。这时,山峦高峻,云蒸霞蔚,青松兀立,一位品行高洁的隐者形象蓦然跃进读者的想象中。正由于山高云深,幅员广阔,人际难寻,所以不知道隐者何处采药、何时才能得归。诗中没有告诉我们,也没有任何暗示,拜访隐者的诗人心情如何,是等待还是离开呢?这些问题始终没有回答,诗人给读者留下的是一片茫茫难以捉摸的云。白云深处,人迹飘忽,未遇隐者,心却飞向了隐者。写寻访不遇,愈衬出寻者对隐者的钦慕高仰之情。这首诗是包含着多么丰富的内容,是蕴含着何等浓厚的深情啊!
一首五言绝句,寥寥数笔,尽传精神,余味无穷。这首诗的中心人物是隐者,而隐者却隐藏在画面的背后,但又活跃在画境的深处。隐者出没在高山云雾中,成为贾岛仰慕探访的对象,成为童子追忆的对象;他所处的环境是深邃莫测的,傲然屹立的苍松映衬出他的高洁,巍峨的山峦烘托出他的崇高,寻访者的探问显现出他的道德。在诗人笔下,“寻”与“不遇”都是淡淡入之,也是淡淡出之,没有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没有渴望与失望的强烈震荡,而是自自然然、漫不经心的,因而显示出隐者的闲适高雅,也衬托出寻者贾岛的悠远恬淡的心境,这和他一度为僧时所追求的高古超脱的美学理想是合拍的。
四
历史上,不乏写寻访隐者之类的诗作,有的写置酒畅饮,常话别情;有的写拜访未遇,心情惆怅,慨然系之,毫无新意,给人印象不深。究其原因,是因为常人阅读寻隐诗之前,常常会有一个前预测心理状态,总以为拜访隐者不是高高兴兴的相遇,就是未遇后的惆怅而返。带着这种心理去阅读那些符合这种预测心理的诗篇,就不会产生新鲜感,也不会激起多大美感。而贾岛《寻隐者不遇》这首诗,却别出心裁,既不写寻隐者时的渴望心情,又不写未遇时的失望心情,而是闪烁其词,余味曲包,设置了一个迷迷濛濛的境界,利用你寻隐的愿望,引诱你迟目远游,到茫茫云海中去探求。从字面儿上看,读者的确没有看到隐者的形象;从字外看,读者又仿佛见到了隐者的踪影,比如采药,比如在云中漫游。这种似见未见、若即若离、恍恍惚惚的境界,就是一种模糊境界。这种境界,不仅吸引着贾岛,而且也吸引着读者和贾岛一起去漫游。你猜测着,你探索着,力图从游移不定的模糊形态中,找到一个确定的形态,并把它紧紧的捉住。但当你企图确定时,它的模糊性便立刻弥漫到你的视网膜上,你明明知道寻找确定性是劳而无功的,但你的观照心理,却处于积极主动的状态中,力图从模糊中找出不模糊的形态。你的脑电波生物场不断扩大,脑电波一圈儿又一圈儿相加,不断向作品形象投射。结果,由于形象本身的模糊美所起的制约作用,你的脑电波反而一圈又一圈的消失在模糊的境界中,然而你却从中获得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感。
风起了。
很大。
风中,贾岛松沙沙作响,好像在吟诵韩愈赠给贾岛的那首诗:“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
房山,石楼,二站村。
公元779年,贾岛出生在一户贫寒人家。儿时,父母双亡,他与三叔和堂弟相依为命。早年,他曾信心百倍的想走科举之路,却屡举进士不第。科考的失败,生计的无奈,他只好出家为僧栖身佛门。枯坐于一松油灯下,远离人世凡尘的喧嚣,贾岛为诗艺洒尽心血,苦吟作诗,为后人留下一部《长江集》,成为一位苦吟的诗僧,人称“诗奴”。
公元843年8月27日,这位“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诗人,带着“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丘”的浩叹,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走啦。
走之日,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只有一张古琴,而他却给后世留下了三百多首诗篇。
风起了。
很凉。
风中,贾岛松沙沙作响,好像在为贾岛哭,好似在为贾岛泣。
一棵古树见证一段历史。
贾岛松已死,只留下干枯的树干、枯黄的枝杈,但它依然倔强地挺立着,苍劲的虬枝伸向蓝天,仿佛要凌空飞去,让人肃然起敬。
贾岛松已死,但贾岛“推敲”的严谨创作精神却光耀千古!
你们的评论正是我追求的目标。从央视诗词大会到经典咏流传,对古典诗词的解读赏析多见于媒体,而游记比比皆是。游记,一般注重“游”,很少“记”,更少“析”;赏析,自《诗经》始,历朝历代都有名家对诗词歌赋的注释、赏析,现代还有学术论文。问题是,论文太专业,引经据典,枯燥乏味,深奥难懂。诗词大会和经典咏流传节目,其实就是在探索一种受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普及国学。但是,由于时间关系,节目内容还显肤浅,就是一些教授专家的解读,也是在前人解读基础上的翻版,没有任何新意和深意,往往也是一篇一讲。所以,我一直想探索一种形式,既有散文的“散”,又有论文的“专”,既解读单篇作品,又要讲述作品背后的故事,是游记,亦是赏析;是散文,又是论文,可以称之为“散论”。说白了,就是要跨界组合,扬长避短。文字是我的本行,摄影是业余爱好。写散文,我不如名家,摄影我不如专业摄影师,但散文名家不见得会摄影,摄影师不见得能写散文。我的优势就是散文写的还可以,摄影也看的过去。湖南美术出版社就是看重了我的跨界组合优势,2013年出版了我的大型摄影散文集《追梦》,内含27篇游记散文和154张图片。让图片与文字联姻,就是扬长避短,优势互补,让文字揭示图片背后的深刻内涵,让图片赋予文字强烈的视觉效果。
在自己创办的微信公众号《雷声视角》中,我对“散论”进行一些探索,在《名篇名诵》栏目撰写朗诵了50来篇对唐诗宋词的“散论”,将文、咏、图、乐结合起来,触摸大唐诗魂,品味两宋词韵。
探索是否成功?
慢慢来吧。
七十翁,时间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