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油条的故事(散文)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度过的。
那时我上有三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一家七口人,全靠父母土里刨食,在生产队里挣点工分,维持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
从我记事起,吃的大抵是用石磨加工过的麦饭、包谷饭。菜盆里罕见荤腥,除了自留地里的应季蔬菜,只有腌瓜片和腌苜蓿。这等粗劣的饭食,实在吸引不了我,因此我常常少许吃几口,把碗一推,不吃了。父亲为了改善伙食,偶尔也会买一根油条回家,于是我和妹妹便欢呼雀跃起来。母亲先把油条切成薄片,然后把油条薄片和葱花一起撒到开水锅里,放些盐,滴几滴酱油。再烧几把火,开锅,把油条汤盛到大海碗里,端上桌,就算一道菜了。那碗掺和着油香葱香的油条酱油汤,立即勾起了全家人的食欲。我记得妹妹曾天真地对我说,那可是最好吃的“仙汤”呢。
另外一件记忆深刻的事,我那时经常头晕。
一旦头晕,我就觉得眼前的茅屋、猪棚、菜地,院子,以及整个大地和天空,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地旋转起来。我知道再转下去,我非摔地上不可,于是赶紧扶着芦笆墙进屋,上床躺下。紧接着,头顶的蚊帐、屋顶,伴随着身下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一起快速旋转起来。我感觉自己轻如鸿毛,躺在一个高速旋转的飞轮上,那巨大的离心力很有可能把我抛进虚无缥缈的黑暗中去。唯一能把我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是家里那座老式座钟,它在我耳边不紧不慢地发出有规律的“嘁嚓、嘁嚓”声,以及“嘡——嘡——”洪亮的报时声,犹如大海里的灯塔,指引着我的小舟尽快归航,而不至于在惊涛骇浪中迷失方向。
有一天,父亲跟母亲要了点零钱,背着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我,心事重重地走到镇上,拐进北街一个小诊所里,让我在一张木凳上坐好。随即,从诊所里间踱出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老医生,慢条斯理地坐到我对面,命令我张开嘴,看了看我的舌苔,说这孩子舌苔厚而白,虚火较旺。再让父亲紧紧地摁住我脑袋,不顾我一味抗拒,躲闪,粗暴地翻开我的眼皮,用电筒照了下,说这孩子有沙眼。接着捏捏我那麻杆似的胳膊,咕哝了一声,这孩子太瘦了。然后令我反复做深呼吸,他拿听诊器在我搓衣板似的胸腔上凝神听了好一会。这才叹了口气,对我父亲道:
“这孩子好像没啥大病。”
父亲惴惴不安地回答:“可他老是头晕,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费你心了,请你仔细看一看……”
白大褂以权威的口气说:“不用看。这孩子营养不良,除了贫血,没啥大病!”
“那,麻烦你给开付药?”
白大褂摇了摇头,两手一摊:“开啥药?有这钱买药吃,还不如买口好吃的。”
父亲听明白了,摇了摇头,只好领着我出了诊所。走到转角处的饮食店前,停住脚步,弯下腰,低声问我想吃什么?我贪婪地扫视着摆放在饮食店门口那张油腻腻木桌上的小竹筐,里面盛放着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油条、麻团、粢饭糕等,半天拿不定主意。
说实话,童年的我每次走过这个饮食店,都要做“过屠门而大嚼”的美梦。今天机会来了,我真想伸出双手,把满筐食品全搂到怀里,当场嚼个痛快。可我知道,父亲的衣兜里向来少有零钱,大概只够给我买一口吃的。于是我对着竹筐认真审视、比对了好几遍,才轻声说,那就吃一根油条吧。
售货员用竹筷夹起一根油条,用一片旧报纸裹住,面无表情地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油条,拉我离开了饮食店。
我犹如盯着一车青草的驴子,一眼不眨地盯着父亲手里的油条,跟着它走到西街一处比较冷清的空房后面,才停住脚步。父亲默默地把油条递给我,示意我赶紧吃。他则走到一旁,点了支劣质烟,跟一个路过的熟人闲聊。
不知道是我饿,还是兴奋,反正我觉得捏油条的右手有点哆嗦。我终于拥有一根可以独吞,而不用分享的油条了!我兴奋地将油条举到眼前,看了又看,油条比筷子还长,通体金黄,褶缝深处,似乎有点透明。接着,我将油条举到鼻前,把油条闻了又闻,那香味直冲我的脑门,使我产生了轻微的眩晕。
我很想捧着这根油条多看几眼,多闻几次,尽量延长美妙的精神享受,然而我的肠胃已经强烈抗议了。于是,我将油条送进张大的嘴里,轻轻地咬下一小截,立即抿嘴,憋住呼吸,好像怕刚到嘴的那截油条会变作一缕轻烟,从我的鼻孔逃走。就这样,这截油条在我嘴里含了好一会,直到油条被我含化,然后草草嚼了几下,一伸脖子,迫不及地地咽了下去。
一旦吃开了头,我的右手就不再听我的使唤,将油条不停地往嘴里塞。嘴也不闲着,照单全收,来多少嚼多少,悉数咽进肚里。我手忙脚乱地吞吃着,以为自己吃了很长时间,事实是父亲那支烟还没抽完,油条就被我吃光了。
这么快就被我吃完了?我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裹油条的旧报纸。然后,我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将旧报纸上的油渍全部舔了一遍,再逐个吸吮了食指和大拇指的残油,这才丢掉旧报纸,蹦蹦跳跳地向父亲跑去。
父亲欣慰地蹲下身子,伸出粗糙的右掌,在我的嘴唇、鼻子和腮帮子上使劲抹了几下,然后示意我趴在他背上。我知道父亲想背我回家。可我刚吃完一根油条,觉得很兴奋,浑身是劲,头也不晕了。于是,我撒开欢乐的脚步,抢在父亲面前,一路蹦跳着,回家。
七十年代初,我进入市区工作,跟大部分上海人一样,每天早饭以“四大金刚”(油条、麻团、粢饭糕、豆浆)为主,尤其是油条,几乎是必选。可我拿着油条边吃边走在繁华的淮海路上,总吃不出当年父亲给我那根油条的感觉来。九十年代初,我进入外贸公司,因工作需要,经常参与各种奢侈豪华的宴会,面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与中外宾客觥筹交错频频举杯,脑海里却时不时回放我当年依偎着父亲吃油条的幸福画面。我突发奇想,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拿眼前的美味佳肴,去换童年时的那根油条。
因为那根油条饱含着浓浓的父爱,令我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