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枣花(小说)
一
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村庄的上空,老屋窗前的枣树枯瘦的枝条,在风里仰望着冬夜的天宇。夜似一张蛛网,铺张开,月光暗淡,零零碎碎疏漏着碎影,落入破旧而零乱的小庭院里。
庭院里两间破旧的草屋子,摇摇欲坠,屋墙根下,几只老鼠为挣食物叽叽撕咬着,屋子里不时地传出“嚯嚯”的磨刀声。除此,一点声音也没有,老鼠声音过后,一片死寂,就连喘气声也压抑的好似不是从鼻孔口腔,倒是从眼睛里似的,很扎眼,很扎眼。
窗内一盏油灯昏暗,被从窗棂缝儿吹进来的风儿,吹得一点灯火左摇右摆,几乎要灭掉似的,忽明忽暗的。屋子里,炉火已灭,有些冷,炕上的被子乱七八糟,半打在炕沿下,三四个女孩子挤在炕梢,七倒八歪昏昏欲睡,一个个惊魂未定的样子。只有一个稍大点的,好似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虽是一脸稚气未脱,已经有些许风霜悄悄隐在清秀的眉间。
歪着身子坐在炕沿上的女子,叫枣花。她嘴角有丝丝血痕,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泪眼肿肿的,一脸苦相,好似憋在胸口许多苦水。此刻,她默默地强往下吞咽着,真得吞咽不下去了,被噎得一阵阵在胸口间往上直撞。
炕头上,男子一脸的酒气,胡子拉碴的,满脸凶相。他身边放着一瓶散装的白酒,酒瓶就是那种医用的葡萄糖玻璃药瓶子。男子一仰脖子,喝一大口酒,重重地放下酒瓶,再蘸着一脸盆的水,在磨着一把刀,边磨边时不时地用手指肚子试一试快不快。直到一试,像是被刀锋刺了一下似的,猛一缩手,感觉到有些锋利了,才住了手。他又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酒后,怀里摸出烟、火柴,叼着烟点上,猛吸几口,吐出一团团烟雾。
昏暗的灯火里,男人仰起脸儿使劲地吐着烟雾。这才看清,他要比实际年龄沧桑得多。只见他长长的脸儿,古铜色的面皮,眼睛小小的,却异常的亮,不断地露出凶光。又一次猛吸了几口烟,将烟掐灭,扔到地上,又开始发着狠似地磨着那把平时砍柴用的弯刀。月光落在上面,弯刀有了银色、雪光色,银亮,暗哑同时交错在刀印上。
突然,那个男人粗暴地冲着在一边泪眼淋淋的女人说了句:“死婆子,没个眼力见的,还不快去,快呀!去把宝儿抱过来,让我试一试这刀快不快?”这句话一落地,好似一个炸地惊雷,惊得这老屋旧院墙也直晃荡。
枣花被吓得八魂飞了七魂半,要命似的一把抱起哭睡了的宝儿,就想往外跑。男人一把就拉了回来,好似老鹰捉小鸡似的。他一把将枣花抓住,上去就几个耳光,然后一把将宝儿抢夺过来,摔在炕上,举起刀来就要下手了……
几个小女孩都早已被惊醒,那个最大的女孩儿才七八岁,抱住男人的胳膊,其余两个女孩也就三岁五岁的,也一起来拉扯着男子,哭喊着:“爹,爹,不要杀弟弟,不要,弟弟还小……要杀,杀我们吧,爹!”
“爹,杀我吧!”
“还是杀我吧!”
枣花早已将宝儿抢起,紧紧抱在怀里:“你要杀就先杀了我吧!是我不好,我造的孽,我不该养下他,不该呀!”
二
那一年,宝儿才几个月,大姐小米六七岁,二姐黄豆四五岁,三姐谷子两三岁。她们都是不大不小的孩子,原本不谙世事,应在父母怀抱里承欢的孩童。可是,他们没有这样的幸福,相反,一个个真是可怜兮兮的。
那种场景已经不是一次了,爹总是在外面生了气或是喝醉了酒,回家先是打枣花。再就是磨刀要杀人,要把仇人烧掉,坏人杀掉,而每一次都是要拿几个孩子之间的一个试一试刀,快还是不快。小米、黄豆、谷子都试过了,今儿轮到宝儿也要试一试,大人孩子每个人都是吓得魂飞魂魄散的,瑟瑟发抖。
每一次,枣花都会说该死的是她,又哭着喊着:“不如拿我来试吧,都是我造的孽呀。”他们的爹就气急败坏地说:“你个死婆子,不配嘞,沾了我的刀,晦气,你就是老郎家的扫把星。”
爹喝酒回来,就会大吵大闹,没有喝酒回来也会骂会吵闹,家里没有一天安静的。他做不了什么大事,自家地里活扔一边,也要去帮别人家干活,东家盖房、垒猪圈,西家搭羊棚、挖菜窖,或是红白喜事儿,孩子生日满月的一概落不下他。
村里人都叫他莽子,也不知从何说起,真名真姓的倒是都不提起了。其实,他姓郎,叫郎大吉,没人叫他。
枣花,十八九岁就嫁到了他郎家,当年还有公爹老郎在。那时,郎大吉打枣花时,有公爹护着拉着驾。小米出生不久,公爹得了重病下世去了。本以为小米出生,有了孩子,有了欢乐,他郎大吉会收敛些,没成想,一个女娃子,更是导火索了。郎大吉骂着枣花:“没用的东西,生个女娃子,郎家的香火呢,你想给断送呀?真是他妈的找打。”
再接着,一二连三又生下了黄豆和谷子两个丫头,枣花的日子更是不好过了。实指望,有个男娃子,也就好了。宝儿的下生,也没有改变什么,相反郎大吉依然如故,对枣花不是手打就是脚踢,还边打边数落说:“老婆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好婆娘,都是打出来得嘞。”
公爹在时,带着莽子出去给人家忙点泥水瓦匠活,攥点零花钱家用。公爹走后,他就成了那种状态了,再也没有往家里拿一分一厘钱。家里的地儿,枣花种着,刚刚够吃的,有时等不到新米下锅,只好先借米下锅。
那年大旱,庄稼欠收,枣花拉着宝儿去地里挖野菜去垃圾堆里找吃的。宝儿几个姐姐都上学了,挨着排的,小米读五年级了,黄豆三年级,谷子一年级了。三个女娃子还小,都在上小学,家里的负担也就更重了。
一天宝儿爹回来说:“给大丫头收拾收拾,我给她许了一门好人家,要她去相一相,早早嫁过去。”
枣花听了如五雷轰顶,感觉天旋地转的,说:“娃,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哪能嫁人嘞。”
宝儿爹听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口里骂着:“败家的,死婆子,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叫你干嘛就干嘛。”他把枣花从炕上一把揪到地上,然后抓起一截木棍子骑在枣花的身上就是一顿乱打,嘴里还不住地说:“打死你,打死你……”
忽然,一块半截砖头从后面砍了过来。宝儿爹一摸头,血流了出来,他抱着头跑出门去,大喊着:“救命呀,杀人了,杀人了。”
三
宝儿,才八九岁大的宝儿,他一砖头就把爹的头拍出了血,然后,不慌不忙去扶起娘,口里说着:“娘,他再打你,我就打他。”
姐姐们都围上来,拉起娘来,娘哭着说:“宝儿呀,爹打娘就打吧!你不能打你爹呀,他是你爹呀!打坏了,可咋办呀?一家子的顶梁柱呢。”
枣花不顾自己,起来赶紧出去看宝儿爹。他已经被邻家拎着去包扎了,头上包着白纱布,幸亏没有砍到要害部位,砍得也不太深,但是流了不少血。枣花要宝儿给他爹赔不是,宝儿掐着腰说:“娘,那他得先给你赔不是,我再给他陪。他打你那么多年,凭什么我给他陪?”
小米拉住宝儿,低声说:“弟呀,小声点,看爹惹得再生气,娘又会挨打的。”
谷子、黄豆也都过来强按着宝儿。宝儿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低声给姐姐们说:“不要怕他,我很快就长大了,我来保护娘。”
枣花打算将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宰杀了,给宝儿爹补一补身子。她满院子追着母鸡,母鸡就满院子到处乱飞。宝儿舍不得母鸡,还指望它下蛋吃呢,就阻拦着娘。然而,宝儿拦也拦不住。
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枣花总算是一把抓住了母鸡,欢喜地宰杀了。二姐黄豆烧火,砂锅子炖了,给爹补血。小米带着谷子去田地里找来一种止血的野菜煮鸡蛋给爹吃,爹眼不睁头不抬地吃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一点也不让让家里其他人,吃得心安理得。宝儿爹那几天最安静,吃了睡,睡了吃,好似女人坐月子一样,红糖鸡蛋,炖鸡汤。要知道,宝儿和姐姐们却是连吃饭都是个事儿呢!
夜晚,枣花守着宝儿,望着窗外的月牙儿,轻轻哼着曲儿:“月儿明,风儿清,树叶儿遮窗棂呀……”宝儿装作睡了,其实,他没有睡。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娘哼小曲,那么轻么那么柔,那么的好听……
几天后,日子又恢复正常。
那一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好似娘泡在河水里的蓝布一样,碧蓝碧蓝的。院子里的太阳花开得五颜六色,尤其好看,那是枣花喜欢的花儿。枣花正在灶间做饭,哗啦哗啦的水声,伴着娘轻轻的咳嗽声,窸窸窣窣,如往常一样。
宝儿正在屋檐下掏麻雀蛋,他大声地招呼着,“娘,等一下,你给我煮几个鸟蛋吃吧,我馋了。”
“宝呀,不能掏麻雀蛋呀,那是麻雀的仔仔,老麻雀回来了,见没了麻雀蛋,会难过,会哭的嘞。”
“不会的,娘,麻雀没有眼泪的。”
“会的,它们会骂宝儿的,会骂你说宝儿坏,宝儿坏,还我的仔仔……”
宝儿抬头看看树上、屋子上,果然有几只麻雀在蹦跳着着,一会儿又飞起,一会儿又落下飞起,口里叽叽喳喳地冲着他直叫。还真是,好似在说:“宝儿坏,宝儿坏,还我的仔仔……”
唉,还真是嘞,麻雀妈妈伤心了。宝儿冲着灶前的娘说:“是的嘞,娘,我听着麻雀妈妈在骂我了!”
四
枣花听了,出来扶着梯子,让宝儿慢慢下来。她仰着脸儿看着宝儿,让他一阶一阶往下下。这时,白云飘过屋檐上方的天,鸟儿在天空飞来飞去,竟然有蝙蝠也飞出来了,她感觉很不吉利似的。
突然,有几个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进来就说:“快吧,宝儿娘,你家掌柜的从屋梁上摔下来了,摔坏了嘞,赶紧送医院吧。”枣花的头忽悠一下子,天旋地转,眼前直发黑。跟着来人就往工地上跑,去了工地见人已经送了医院了,就又跟着去了医院。
宝儿爹从医院接回家,捡了条命,但是他的腰和腿都落下了残,从此只能靠着拐杖才能挪步,做不得什么了。
谁都知道,他莽子本来就不做地里的活。这下一来,枣花要担起家里所有重担,还要想尽办法继续给宝儿爹医病,尽管没什么希望,她却始终不死心。有郎中到处给人看病,她知道了就赶紧赶去给询问。那一天,枣花领着宝儿,挤在一群来看病的人中间,很谦卑地说:“先生呀,我男人的病能医吗?”
医生抬头看了看她:“能说说什么情况吗?最好是带着病人来,能来吗?”
“行动不便嘞,看能不能拿几副药给他吃吃看。”
“有病历也行,这样说说不好开药。”说完,医生不再说什么,低下头,眯起眼静静地给病人把脉,继续看病了……
枣花也没再说什么,牵着宝儿的手回家,她低声下气地对宝儿爹说:“不如,不如你去看看病吧!有医生在邻村,去看看拿几副药吧……”
宝儿爹正歪着身子倚着窗口在喝酒,听了枣花的话,一瞪眼说:“酒都没得喝了,还喝什么药?有钱不如打酒给我喝,尽瞎操心。真要我好,去,给老子打酒去。”说完,拿起身边的拐杖,一瘸一拐来到枣花的身边,举起来就打,“我看是一天不打,你就皮痒痒。”
枣花也不躲,由着宝儿爹劈头盖脸地一顿打。宝儿见了,上前一把从爹的手里夺过拐杖,狠命地仍得远远的,大声喊着:“我告诉你莽子,你等着,我长大了,第一个杀掉你,不信就等着,你太可气了,你……”
宝儿怒不可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连枣花也没有想到,比那一砖头敲在爹头上,还有扎心。枣花拉住宝儿,往外扯着,把宝儿扯出屋子去,又去给爹拿回拐棍子。宝儿爹第一次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愣愣地一动也不动,好半天,他才狼嚎似的,大嚎起来,好似在嚎命。
转眼宝儿读四年级了,要到外村走读,本村子里没有四年级。几个姐姐也都大起来,但是一个读完小学的也没有,都小学没读完辍学在家里。大姐小米帮着娘干田地里的活了,黄豆谷子也多少能帮衬着去做农活。宝儿爹求人去佘回来一群羊,让谷子去放,说好了到秋天买了羊羔羔,再还羊钱。谷子才十一二岁,念书最多,读到三年级。大姐小米读的最少读到一年级,黄豆读到二年级下半学期就不读了。
五
宝儿坚持每天走读,尽管翻山越岭,一天下来很累,他也要在晚饭前返回家里,因为他不放心娘和三个姐姐。
宝儿爹虽然上了年纪,有所收敛,但是,还是时常会拿着宝儿的娘来撒气。动不动就是一顿打,好不好就是一场骂。三个姐姐也是,好似习惯了爹的打骂,总是逆来顺受,不与爹去争辩。
三姐谷子,很早就赶着羊出去放牧了。她是最小的姐姐,也是最漂亮最活泼的姐姐,对宝儿也最好。两个人总是凑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商量个什么事儿,观点也总是很一致的。
宝儿爹说:“谷子,你要好好牧羊,不然呀,秋天你赚不回羊钱来,就拿你去还羊钱。”
谷子听了爹的这些话就害怕,总想和宝儿说说,偏偏话到了嘴边,几次也没有说出来。牧羊看似简单,真要是做起来,并非那么简单了。每天跟在一群羊身后面,不管风天雨天,是暑天还是天寒地冻,都要跟着一群羊在风雨里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