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行长例会，乏善可陈。风险官老陈，老花镜垂到鼻尖，捧着十大黑户调查文本，皱着稀疏的长寿眉，照本宣科。参加例会的行长和有关科室领导，人手一份纸质文件，PPT也投影到墙壁上，老陈还是担心交代不清。法务室主任坐在他边上，频频点头，随时准备回答提问。这是准备向市局经侦支队报案的名单。经过反复调查核实，这些厂家欠贷数额巨大，情节严重，确实已经无力还贷。虽然走过倒闭、清算、拍卖、破产等流程，责任人也已打入黑名单，但因为程序问题，无法清零的欠款利息，仍日积月累，在账面上滚动，相当难看。银行一直在筹备上市，陈年积案，必须有个了结。这些民企，当年办贷款时，也是实打实拿厂房、住房证过来抵押，经过房地产事务所评估，再加上担保、互保、连环保，然后才贷出款去。当时银行业竞争相当激烈，尤其地方股份制银行，在夹缝里生存，更是举步维艰。银行要求信贷经理跑遍各高新企业，鼓励符合条件的企业办理贷款，不符合的，努力帮企业完善起来。如果没有购销合同，产值利润表不达标，信贷经理就指条明路，让企业找人做假合同假发票，符合贷款条件。现在，这些都成为客户骗贷的证据。至于，信贷经理通过介绍高利贷帮忙转贷，从中私下捞取回扣，这是行业潜规则，大家心知肚明。
　　 严大中听着老陈的大乘经，渐渐陷入睡眠状态，脑袋猛然往前一倾，才惊醒过来，心里嘀咕，组织部真是知人善任，让老陈这个老实人，担任风险官真是合适。只是他缩手缩脚，业务难以开展。也罢，事情难做，安全第一，稳重谨慎为好。头顶上空调，发出轻微的嘶鸣，他摸摸锃光瓦亮的头顶，已是一片冰凉。他起身走出会议室，上卫生间放松，顺便去办公室戴假发。多年形成午睡的习惯，雷打不动。偏偏中午钟小微兴致勃勃煲电话粥，扯些不咸不淡的话，还不时撒个娇，他也就不忍心打断。说实话，其实他有点厌倦，心里想，差不多就行了，实在太困了，想睡觉。但他心肠软，不会当面驳别人面情，尤其对女生，更是温柔有加。钟小微是正热乎的女朋友，潜意识里割舍不下。他现在的心态，是恨不得把她放到口袋里，随身携带。昨天晚上他比较累，认识这个小女友不久，还算有点新鲜感。说钟小微是小女友，其实也已不小，不过比起他来，小个二十五岁，以为捡到宝了。他清楚，在婚姻中，年龄不算优势，只是最初有个新鲜感。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管什么优势，都会磨灭殆尽。
　　 他们是在银行大比武颁奖时认识的。钟小微拿到点钞大赛第一名，领奖握手时，她媚笑着，灵巧的小手，在他手心挠了三下，让老男人心里痒痒的。他后来认为，钟小微属于第一眼美女，刚刚接触时，穿着银行制服，秀外慧中，光彩照人。关系进一步后，他就有些后悔，觉得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卸了妆，也就路人一个。银行美女那么多，自己眼光就这么差，但是已经甩不掉。几次接触下来，愈发感觉她五官粗大，谈吐粗俗，心里有点懊恼。他在心里反复盘算，自己一把年纪，年轻时斗志昂扬，从税务跨行调到银行，从窗口、办公室、信贷、分理处主任做起，一步一步爬到行长岗位，那么严谨自律的人，逐渐蜕变成花花公子，自己也始料不及。现在，他算是阅人无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么就在钟小微面前折了。好歹也是地方大行一把手，如此不懂自制。本以为稍微放纵一下，偷吃一把不会出事，安排个位置给她就行，谁知道钟小微赖上了他，也是一时软弱昏了头。有可能听说她哥是公安，多少有些对权利的崇拜，想抱大腿的感觉。虽然自己是行长，但在暴力机关面前，还是弱势群体。他自怨自艾，自怜自悯。头发少点，年纪大点，体质弱点，但挡不住权重位高，谁都不会和钱置气。
　　 冬日饮水，冷暖自知。妻子杜丹阳，是他高中同学，平时不苟言笑，不知道当年是怎么迷上，怎么求婚的，如今想来，主要原因，父母是老同事老邻居，长辈们努力撮合而成。她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说断就断，分居已成定局，只差到点儿去打离婚。她宁折不弯，容不得严大中后悔，却给钟小微腾出位置。自己也是风头太闭，流年不利，炒房成为房东，炒股成为股东，偷腥成了老公。
　　 今天是周末，钟小微约他晚上再见面，她心理上正在蜜月期。好不容易，待马拉松会议结束，已是下班时间，严大中谨慎，拎了包出来，不开公车，出来往左走个五百米，打辆车，往钟小微发来的地址坐过去。四十公里路程，到达已是晚上。这是位于小巷的旅馆，是沙洲大学迁新址后，改建的第三产业，也是钟小微警察哥哥的辖区，安全。两个人在小饭庄吃过饭，到河边溜达一下，他感觉有点喘有点虚，回到开好的1105号房间休息。洗过澡躺在床上，他想，应该找个相对固定的住所，或租或买都行。和钱打一辈子交道，喜欢斤斤计较，这样天天开房，也是一笔不小开支。拿年薪的人，也不能这样浪费。想着想着，就打起瞌睡。
　　 刚才吃饭时，他和钟小微聊了会儿天，话题让他有点郁闷。她无意中脱口而出，说有个女儿在前夫那边，问他结婚后，能不能把她女儿要过来。严大中完全有点懵逼，他想，这是拿错剧本了吧。一直以为她是红花女子。他翻来覆去睡不安生，逐渐迷迷瞪瞪时，忽然听见门响，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悄无声息推开房门，伸手拿他放在椅子的提包。提包里有客户资料和钱财，他一下惊醒过来，叱问一声，谁？对方嘟囔道，我以为没人的。施施然关上门，走了。严大中睡意全无，他赶紧穿上衣服，跑到门口。走廊上空无一人。他下到一楼，通知服务台上来察看。财物没有被盗，但将他惊得一夜没睡着，冷汗一把把抓出来。他要求店家道歉。不料那服务员固执，坚决不肯道歉，只是反问他，你不知道这门坏的吗？你进门后，是要端着门杠，提上去，才能关好门的。你为什么关门不上保险扣？
　　 猪八戒倒打一耙。他回到房间，钟小微也醒了，耀眼灯光下，鼻头眼睛皱成一团，伸手拿床头杯子喝水，嚷嚷说肚子饿了，开始吭哧吭哧吃烤鱼片，牛肉干，玻璃海苔，葵花瓜子。他在心里嘀咕，别吃了，再吃就成大胖子了。这女人的心，该有多大。按剧本，惊吓之后，不是应该嘤咛一声，娇喘两下，一头扑到他怀里，娇滴滴说，吓死了，吓死了么。他恶作剧地想，这样满面横肉的女人扑过来，是不是像一颗炸弹袭过来。她习惯讲县里方言，感觉她舌头有点粗短。他已经确信，自己太仓促行事，那天到底是喝多上错床，还是眼睛让苍蝇屎给粘了。又不是没见过老婆，倒像是闹老婆荒。这么大一张脸，亲一个晚上都不行，要亲到明天上午才亲遍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悔的机会。
　　 想想晦气，上午，他又去服务台交涉出气，服务员答应免去他当天住宿费，并承诺给他三天免费房，但要搬进便宜的房间。而且，不道歉。卧槽，这年轻人，有个性。他也固执起来，要求免去一周的单，对方不同意。他要联系他们负责人，她不肯提供电话号码，董事长号码不对外。这小姑娘吃个性长大的？道歉有那么难？真是金口难开。争来吵去没结果，他束手无策，想到在报社工作的同学。只能等记者同学来解围，要不然真下不来台。在等同学的空隙，他看边上钟小微，似乎没受多少惊吓，依然该吃吃该睡睡，上午更是赖床，蒙头蒙脑睡觉，不肯起来。当记者的同学叫张成立，给严行长面子，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宾馆。问清情况后，他拿出名片，给那服务员，说明自己来意。她说，我要先查过电视监控，才能回答你。
　　 张成立说，不管你怎么想，希望把负责人请过来，我们交流一下。
　　 她问，你是报社的，要来报道这事？好啊，可以给我们宾馆打打名气，这样，大家全知道我们宾馆了。
　　 这小姑娘有趣。她的说法，让张成立大开眼界。他说，你站在服务台，怎么穿个便服？
　　 她满不在乎，我们这里就这样的，宾馆是我姐夫承包的，我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张成立也是呆子，说你站在服务台，就代表宾馆，你不能因为宾馆是你姐夫承包的，就不在乎窗口形象。你对外营业，就必须按照有关规定做事，对不对？
　　 她说，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能怎么着？你来抓我啊。
　　 你们宾馆是什么星级的？你怎么这样说话，没经过培训吗？
　　 我们什么星级也没有，又不是华侨国际王朝，培什么训。我们是从局里承包过来的，我们上头有人。
　　 是什么局？民政局还是教育局？
　　 你管我什么局。说着，她离开服务台。
　　 张成立问，你去干什么？
　　 她说，我要看了监控，再来回答你。
　　 严大中和张成立，站在服务台前，干等半个小时。看不是个事，就上楼看房间的门。打开1105房间，发现那门的确要用力端一下，提上去，才能关好。一个宾馆标准间，这样的房门也不多见。他们在房间等了好久，又下楼到大堂去等。一直等到11时40来分，还是不见领导踪影。张成立有些不快，见服务员走来走去，就是不搭理他们，便提高声音问，你们经理到底来不来？把我们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们的时间也是宝贵的。
　　 她从口袋拔出手机，拨给谁，高声说，他说他们的时间也是宝贵的，你到底来不来？
　　 这样的年轻人，真把鼻子都气歪。总算等来一个年轻经理，一开口就道歉，但说要求董事长或谁道歉，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是投资者，并不插手实际经营。他说，我只能给你免去一夜单，想三天免单白住不可能。我可以给你三百元代金券，另外再给你一张贵宾卡。
　　 严大中说，你这三百元的代金券，只能在你们食堂使用，我不想在你们这吃饭，又有什么用？再说，我在你们宾馆受了惊吓，你觉得我还敢来住吗？贵宾卡根本没有意义。
　　 经理说，我的权限，就只能答应你这些。其他的，我爱莫能助。
　　 事情有点闹僵了。严大中骑虎难下，只好打110报警，110问清没有失窃，要他联系消费委。还好，消费委星期六也出勤。两个穿工商服人员来到房间，得知没有失窃，也听明白宾馆方的赔偿，就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反正没有失窃，这事就这样行不行？
　　 严大中彻底站在台上了，他坚决不同意宾馆意见。工商人员说，那我们也没办法，后天星期一，你到辖区工商所立案好了。再解决不了的话，只有通过法律诉讼。
　　 张成立也很尴尬，觉得为同学搞报道，怕有闲话，就通知报社，派个年轻记者过来。那经理接受采访，坚持原来的意见。张成立说，要不我们看看电视监控录像，判断一下，到底怎么一回事。
　　 保安播了录像。张成立发现，昏黄灯光下，楼道空无一人，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进入11楼，在垃圾筒边放下孩子，自己也躺下来，往门下瞄，然后站起身来，推开1105房门，进去了。过了大约一分钟，她出来，抱起孩子匆匆忙忙走了。整个场景，看得人毛骨悚然。大家都沉默。播放的保安说，很可能是疯子。
　　 边上保安说，也有可能是惯偷，知道这房门不牢靠，一推就开，所以躺下来看一下，门里边有没有灯光。如果已经关灯，客人休息了，她就可以动手了。
　　 他们沉默着离开监控室。监控室门外是个黑幢幢的大厅。看过阴森森的黑白录像，再走过这样一处所在，感觉很别扭。张成立索然无味离开宾馆后，接到严大中的电话，说最终那经理免了当天的单。他想想算了，现在觉得这事特别无聊。不要报道了，说起来，大家都不开心。
　　 严大中回到家，遭遇这事，心情更加不好，他决定放弃钟小微。厨房盘碗堆积成山，衣服在沙发上纠结成团，抽空整理了一下。儿子在房间睡大觉，估计昨晚鏖战游戏急。严大中叹口气。感觉自己绝对做错什么，都不顺利不如意。钟小微绝非良人，但他很被动。他想开口拒绝她，以后不来往好了，但是，一，不一定有用，二，一时也说不出口，好像占了便宜就不认账。人的性格决定命运，即使侥幸做到行长，他觉得自己还是低到尘埃，见人习惯唯唯诺诺。他不是场面上的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就一辈子呆在税务局，安静当个专管员，他觉得那是他最朝气蓬勃的日子。银行业绩不好做，硬着头皮上，冒风险放贷，办基金，预计基本上会爆雷。近几年，婚姻处于冷战状态，也差不多要走到尽头。在他招蜂惹蝶时，妻子患上抑郁症，儿子也很受伤，无人管束，破罐子破摔。高中时，他的成绩还在级段数一数二，高考时一落千丈，考进职业技术学院混日子，一天到晚一言不发。
　　 上午到了办公室，还没有泡上茶，老陈就进来了，聊起又有几笔贷款希望展期的事。严大中说，上会吧。听听大家意见，集体负责制，我一个人也定不了。
　　 现在企业经营情况，普遍不景气，多米诺骨牌似的，不断有企业倒闭。放贷如山倒，收贷如抽丝，贷款收回真是难度重重，违期企业比比皆是，有许多企业，最终只能破产清算。可是银行办在那里，你都不干也不可能。只是忙了法务室律师，天天整理材料，跑去法院，起诉出庭，但同样收不回贷款。真没有，不怕你来讨。当时来贷款时，形势一片大好，糖甜蜜滴，现在大部分惨淡经营，叫苦连天。有抵押物的还好些，拍卖也是十赔九不足，捆绑贷款，企业连环保，信用贷款项目，几乎血本无归。看老陈头发白了不少，他挠挠自己头顶，空空的会动，才想到已经戴了假发。银行陷入怪圈无力自拔。上头工作组要过来查账，风声越来越紧，这么大窟窿，怎么堵？老陈和他对面坐着不动，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时间越来越紧，怎么经得起检查，一爆就是大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