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醒】草房子(散文)
一
悠悠的白云,轻轻地飘,飘啊飘!它像女孩的明眸,水汪汪的,纯洁无瑕。湛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垠的草垛,这里是故乡深秋的田野。
一个个锥形的草垛分散开来,像小房子,如小塔,仿佛童话中的小城堡。
几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在草垛之间跳着娉婷的舞蹈,它们时而点头微笑,时而搔首弄姿,尽显玲珑可爱之态。
稻田里只剩下浅浅的稻桩,都已由青变黄,变软。主人大小不一的“脚印”深深地嵌入了泥里。现在稻田早已干涸,每到周末这里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呐喊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有的在稻田里来个“驴打滚”,有的将农民束成的“草把”顶在脑袋上,模仿抗战小兵,当起了侦察员……
最有趣的是盖草房子。午后,温暖的阳光洒下一片金黄,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大到十三四岁的哥哥,小到四五岁的弟弟,都聚集于此。全村十几个孩子一起动手,在我家的稻田里搭起草房子来。捋起袖子,说干就干,有的找树枝,有的从自家的竹林里砍来了竹子,有的开始拆草垛……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我的大哥是这群孩子中的老大,所有的孩子都听他的安排。
我们在稻田里支起了四根竹竿,竹竿与竹竿之间又用竹竿相连,用麻绳将它们绑得紧紧的,上面再担一些长长的树枝,相当于“椽子”。这样,房子的框架做好了,然后我坐在大哥的肩膀上,将小伙伴们递过来的草把拆开,平铺在屋顶上,双手不断地举起、放下,酸胀难受,当盖完屋顶时,我已经累得热汗直流,终于从大哥的肩膀上下来了。
其他的小伙伴早就将“墙壁”补好,也是先用树枝和麻绳扎好架子,然后往里填充稻草。最后朝南面留下了一扇小门。屋里还铺上的稻草,算作是床。
小小的草房子终于建好了。大家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叽叽喳喳,跃跃欲试,都想第一个冲进去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老大没有发话,大家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其实里面并不宽敞,大概有两米长,两米宽,可容下五六个人。
“这样吧,我们十二个人正好分成四组,组成四个家庭,来玩过家家游戏,好不好?”大哥说。
“切,我们都这么大了,还玩过家家的游戏,丑死了。再说这里只有两个女生,怎么演?”张勇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跟大哥差不多大,也在读初一。他们是好兄弟,所以大哥有时也让他三分,但是今天他没有给大哥面子,大哥却一笑了之。其实他的反对也是有道理的,于是大孩子都跟着他一窝蜂似的跑去河边钓鱼了。搭草房子是孩子们一种娱乐项目,至于为什么要搭,谁也说不清,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剩下的都是八岁以下的孩子。于是我们组成两个“家庭”,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我与兰兰一组,都是七岁,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岁的“亮宝”。另一组,张能、李玉红也是七岁,他们的“宝宝”是六岁的王赚。
首先由我和兰兰假装成亲,大家一起帮忙操办婚礼。我们在田里挖了几个小洞,架上三四个手掌大的蚌壳,算是挖灶烧火做饭了。菜是田野里还未完全枯死的野草,饭则是一些被碾碎的土疙瘩,至于肉就用死去的螺蛳壳代替。饭做好了,张能扮演客人,主人非常热情,客人们假装大块朵颐。由于人手不够,一个人往往要扮演多个角色。我既要当新郎,又要当新郎的父亲和弟弟。其他的小伙伴每个人都有两个以上的角色要演。
张能学着大人的样子主持婚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夫妻对拜时,“砰”的一声,我和兰兰的头碰到了一起,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们却疼得眼泪直流,好在最后都没有大碍。
新房被大伙儿布置一新,墙壁上插上了野花。当我和兰兰被小伙伴推入“洞房”时,屋外四人哈哈大笑。我们俩羞赧着脸跑出来,死活不肯演。接下来的剧本只好全部放弃。
于是,我们改变活动方式,围绕草房子打电话,就是一个屋里,一个在屋外,假装打电话。屋里与屋外两位就像当初发明电话的贝尔与其助手一样,明明就在隔壁,还要大声呼喊。
此外,我们还在草房子里外玩起了打地鼠的游戏。有人当地鼠,有人当捕鼠人,进进出出,真有意思。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草房子。结果天公不作美,玩得正开心时,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深秋的雨是冰凉的,我们冷得瑟瑟发抖。周围又没有可以遮挡的大树或房屋。我们几个孩子便挤在了草屋里,蜷缩着身子,上下牙齿打着架,嘴里却发出嘻嘻呵呵的笑声。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一种温暖、惬意之感油然而生。有家的感觉真好,哪怕它只是个草房子。
二
可惜,好景不长,几天之后父亲发现我家田里多了个草房子,了解真相后,把我和大哥臭骂了一顿。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草房子给予他的是一种痛苦的回忆。
父亲小时候,新中国解放不久,江堤还没有加固。1954年夏天,那场大水令他记忆犹新。长江溃堤,大水淹没了大片村庄,大量的土屋浸在水中,顷刻间倒塌,化作淤泥,屋顶上的茅草随波摇曳。
一个月之后洪水退去。灾民们返回家乡,在原址上用泥巴重建矮屋,大约只有两米多高。屋顶上用几根木头支撑,上面铺的仍是茅草,是一种叫作芭茅的植物。第二年种了稻子才用稻草将其替换下来。
每天进出大门,脑袋经常会碰到从屋檐上垂下来的茅草。
听父亲说,一到阴雨天,奶奶脸上就起了蒙。外面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家里能用的器皿都用来接雨。全家老少齐动员,锅碗瓢盆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每人镇守一方,堂屋、厨房、两间卧室,幸好房子并不大。可是孩子们都得拿盆接雨,即使想睡,也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
这样的雨夜注定是相当漫长的,也是最煎熬的。屋外大雨哗啦啦地下着,老天爷根本不顾穷人的死活。轰隆隆的雷声让人心惊胆寒,茅屋似乎快被它炸开。一道道闪电瞬间将夜空照亮。屋顶的茅草有的早已腐烂,不堪重负,屋里的漏雨越聚越多,奶奶心急如焚。一个没有文化,贫弱的农村妇女除了祈求上天,还能指望什么?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爷爷只戴着一顶斗笠出门了,他用铁锹在茅屋周围挖沟引水,否则一旦屋基上水,整个土屋将瞬间坍塌。当他进屋时,全身已经湿透——其实屋里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奶奶哭了,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那次长江破堤她都没有流泪,这次真的绝望了。
渐渐地,雨小了,雷停了。全家人相拥而泣。
第二天,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大地渐渐恢复了平静。第三天茅屋上的草也被晒干了。
茅草屋一般一两年翻修一次,尽管如此,它还是抵挡不住夏天的暴雨。
其实,对于草房子来说,不光是雨天,有时晴天更危险。
每到年关,大人们终于可以歇歇脚,享受一年中仅有的快乐时光。
除夕之夜,个个喜笑颜开,孩子们穿新衣,吃好菜。那心情美得鼻涕冒泡泡。南方传统的习俗是大年三十的傍晚家家户户在屋前的空地上烧香纸祭拜祖先。
大人们每到过年烧纸时都非常小心,为了防止火灾的发生,他们都尽量远离屋子或柴堆。不过这天,突然刮起了北风,将草纸吹到了空中,带着火星的纸片漫天飞舞,有的直接落到了茅屋的顶上。北边第一家是张家,屋顶着火,火势越来越大,顺着大风一路向南,村民们大声呼喊,可是这时谁也救不了谁,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奶奶像上次一样带着孩子们拿起锅碗瓢盆,不过这次是到屋后的池塘里舀水,她的小脚走路不稳,就像钉子一样“叮叮叮”地敲打着地面。爷爷站在凳子上接过我们的水盆就往屋顶上浇,但是火势太大,茅草易燃,很快就烧透了屋顶。爷爷只好进屋抢救粮食和棉被,灭火的重任落到了奶奶的身上。
大火一连烧了十几家,家家屋顶都烧成了秃头。人们有的呆呆地坐在地上,显得非常绝望;有的妇女哭声凄厉;孩子们搞得灰头土脸,哪怕身上穿着新衣服也开心不起来。我们家也不例外,这次奶奶没有哭,她在默默地收拾屋子里残留的东西,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三
对于父亲来说,童年的草屋就是噩梦,没有给他们带来半点快乐,带来的只有难忘的记忆。
但是现在的孩子,特别是新世纪出生的孩子们。他们与我们的感受又不一样。我们的童年,对草房子有种真真切切的喜爱,享受着它带来的朴素快乐。现在的孩子,只是在曹文轩的书里和一些童话故事里“看到”过草房子,现实中鲜有机会看到它的真面目。
记得2010年,带着女儿去江西庐山游玩。我们在导游的带领下来到了庐山别墅区。这里有许多历史名人的故居。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曾在这里开会,这些别墅就是他们临时的住所。听导游说他们以前住的别墅全是茅草屋,我不禁感慨道:“党的高级领导人生活真是非常简朴啊!”
可是景区现在将“草别墅”全改成了瓦房,屋角高翘,凸显了徽派建筑独特之美。
“爸爸,这就是草房子吗?”女儿质疑道。
我迟疑了片刻,欲言又止,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确实不是草房子。我也在想:为什么景区不保留原汁原味的建筑呢?这种历史文化,是可以随易改变的吗?这种艰苦朴素的精神难道不要传承下去吗?
几年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又游玩了安庆本地有名的景区——花溪谷。这里有两个小亭子,亭子很高,大概比一层楼还要高,里面全是用上好的木料支撑,油光漂亮,屋顶却非常简陋,用长长的茅草干净整洁地铺着。能遮阳,能防雨,不管多大的雨都不会漏下来,因为茅草下面使用了隔雨材料。这与父亲小时候的茅屋大不一样,外表简陋,内部豪华。我想可能是景区为了唤起人们对往昔生活的回忆,特意将现代与古代的文化元素糅合在一起。
女儿坐在亭子下面,仰着头仔细观察。她在想象着《草房子》里的草房子,它们真的有几分像。她不禁笑了起来。
“爸,我想住这里,我要把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请到这里来住。”
我不禁扑哧一笑:“真是傻孩子。”
三代人对草房子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对于父辈,草房子在他们心目中是贫穷落后、艰苦朴素的象征;到了我这代,它是真切存在的,能给我们带来朴素的美;至于女儿这代,草房子则充满了童话般的浪漫情怀,它能带来想象中的欢愉。时代的进步让草房子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要忘记草房子。”这是父亲在弥留之际跟我说过的话,我现在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女儿。父亲年轻时日子是过得比较苦,可是后来有了党的好政策,他还是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常常教育我们要懂得珍惜和感恩。
我的脑中经常浮现不同时代的草房子,它们像一部电影,记录了人们辛酸与快乐,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