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喜爱或崇拜，总是因人生阶段而异，年龄是崇拜中的一个最大变量。少年时期，就近而言，家族中我很崇拜两位堂叔。崇拜应璧叔，是希望像他那么高大威猛，去做一个军官驰骋疆场。崇拜应龙叔，是感觉他知书达礼文质彬彬。他在外地念高中升大学，成绩好文釆好，会打篮球，会搞乐器，嗓音也动听，暑假里看他在我们学校的舞台上演歌剧、话剧，让我入迷。总之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好，在全乡小有名气。我的名字就是拜他所赐，由成吉而恢复成了溢春。女生中，幺姑（二祖叔的小女儿）对我极具影响力。她明明就是从大观园里走出来的，鹅蛋脸总是红扑扑的，杨柳腰细细的，银铃般的声音很迷人。说话轻声细语，樱桃小口中从来不会说出粗鲁的脏话，处处都显示出她良好的教养。她大哥（即应璧叔）从成都归来探亲，带给她不少洋布花衣服，后来她趁暑假又去南充，到在专区供职的二哥处玩耍，也带回好多漂亮的连衣裙（叫布拉吉）。所以，她的穿着打扮在当时当地算是很前卫，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由于农业推广“深耕细作”、”“广种薄收”，附近寸草难生，牛儿要吃青草才肥，我们只有到七八里外的野猪寨上去淘宝，无论割草打柴那里都能让你满载而归。因为路途远，我们便常常三五成群，结队前往，每次听二姐说要去邀约幺姑一路，我的小心眼就会格外开心。在山崖割草，随着一镰刀一镰刀的来来去去，她晃动的身子，随之舞蹈，像一只彩蝶在林间花丛飘飘落落，起起伏伏，好看极了。在学校她也能歌善舞，是不可多得的文娱骨干。有时候有的大人会同我开玩笑，问：“你长大了选什么样的媳妇？”彼时彼刻，我脑海中竟然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幺姑的影子，问题忽然就有了答案，看来幺姑已为我将来找媳妇树立起了一个模糊的标杆。幺姑和二姐同在复兴中学初六一级上学，因为当年正好是讲“成分论”的高潮年，她未能进入高中。正好，学校有位马主任因酷爱川剧而调到仪陇县川剧团任编剧、副团长，他便将幺姑招入了川剧团。后来，我上高中时也曾好几次去剧团找过幺姑，并看过她演出的川剧。对于幺姑我一直心存美好印象，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崇拜感，一句话，在我心里她俨然就是美的化身。
　　 在初中，我也有女神崇拜。其实关于男女之情，我很迟钝。十二、三岁时，有一天二叔祖院子里的外来户李家两兄弟羊儿、清平来约我一道去割草。他俩和我同在一个学校上学，不知为什么他们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羊儿比我大两岁，因为顽皮捣蛋不爱学习，老是打架惹事，所以老师、同学都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接触他俩，从不与他们一道上学，不与他们割草放牛，不与他们游乐嬉戏。这次我仍然拒绝了他。他却神神秘秘再三附耳悄声劝告，说：“你跟我去，有好处。”我问：“什么好处？”他说：“可以一起去做游戏耍！”我追问什么游戏啊，他回答：“可以和国静做她爸妈做的那种游戏。”国静是另一个外来户王家的独生女儿，当时也无非十二三岁吧。几十岁的大人，能有什么做游戏的兴趣呢？我很不理解。也没再问，只是一口回绝了他。好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所说的游戏，大概就是大地做床青山为幕的苟且之事吧。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萌发了一点异样的念头，开始崇拜一位学姐。这也许就是暗恋吧？人间的所谓暗恋，其实全都是一场梦，一个“暗”字，告诉你这种“恋”只是一个易进难出的五彩梦幻。在学生宿舍常常会听见年龄长的一些同学议论男女之事，我没兴趣，充耳不闻，他们声言要给我启蒙。我终于知道男女大了一定要择偶配对成家，至于他们间会发生点什么，仍然一片混沌，也没兴趣探究。
　　 认识学姐黎菲纯属偶然。因为条件所限，初中时靠打井水洗衣服，我人小，又生性懒惰，就每周一次把脏衣服送给二姐代劳。某天，我送衣服，姐不在宿舍，半路里杀出个用红布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姑娘，那眼晴像两颗紫葡萄，又大又圆，忽闪忽闪的，一脸微笑，热情而友善，说：“小状元，给我吧，我给你姐。”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忙慌扔下一包脏衣服转身就一路小跑，还感觉后面那双眼睛仍然在盯着。原来她认识我，并且知道我在初六二级小有名气。我仿佛觉得她就是幺姑在我脑子里树起的那个影子。这天起，那苹果脸、葡萄眼、蝴蝶辫就驻进了我稚嫩的心房。有种感觉，是自发的，来自身体的深处，不可阻挡。对她似曾相识，过去却没特别在意过，这次邂逅后一注意便知道她颇有些来头，大名叫黎菲，人称“校花”，是学校的顶级文娱骨干，据说她识谱的能力比音乐老师还强，许多人叫她“校花”，挺新鲜的，可也恰如其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心起她的行踪来。据说她是一个天生不知愁滋味的乐天派。天资聪颖过人，每次考试，无论题有多难，她都能力拔头筹。重点是，她德、智、体全面发展，经常代表学校去县、专区参加演出或运动会，总能赢回奖杯、奖状什么的，因此期期评为三好生。这么个秀外而慧中的小姑娘，老师、同学能不交口称赞？这种阳光女孩不当校花，谁配！听她唱歌练嗓，那声音脆脆的亮亮的，比黄莺还婉转百倍！每每学校汇演，她的节目不是放在开头，就是安排在末尾，做压轴戏。有一天，她在教室排练节目，我正在上自习课，一听那婉转的嗓音徐徐传来，就坐立不安，于是就蹲下身子借了课桌掩护，胆大妄为地从老师眼皮底下遛了出去，像虫子一样蜷缩着身子在窗外听她歌唱。偶尔透过玻窗看见那对小辫儿和红蝴蝶结，随了她身体的舞动，在眼前晃来晃去，火红火红的，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直燎得我心尖痒痒的，脑子里又立刻浮现出幺姑割草的那轻盈动人的形象，我开始确信：她就是我潜意识中要寻找的朦胧姑娘。正在忘我中，耳边响起一声闷雷：“你干什么！”糟糕，被老师逮个正着。接下来便是站一小时办公室。朦胧的吸引，一步一步扰乱了我，总是希望有更多的机会看见那红蝴蝶结。有时，早晚自习前，会故意去她的教室前徜徉；有时去用餐时，会有意无意地在她的必经之路旁磨蹭，等她走过才远远尾随跟进食堂。谁说少年都无忧无虑？
　　 庆祝红五月，学校组织了大型汇演，她已是毕业前夕，只登台唱了一段“四川清音”。她穿的是一身大红花的衣裤，辉映着那玉盘似的脸儿，生动而又漂亮，我在心里发出了一万个赞美！她飘飘地游走在舞台上，手里拿了瓷碟儿和筷子，一边敲一边悠扬地唱:
　　 布谷鸟儿咕咕叫（啊），
　　 飞出山林往南飘。
　　 这边绕来在那边绕，
　　 鼓起眼睛它在到（哇）处（哇）瞧（哇）……
　　 啊呀呀，听着她那温婉的唱腔，看着她在台上的轻盈舞蹈，我真的是如痴如醉。那曲调，那唱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宿舍的同学躺在床上议论晚会，我一个劲儿说她的清音节目最好，内容好，表演好，特别动听……有个胖子同学却不以为然，硬说本班某女生的节目更妙，我竟与胖子争了个面红耳赤。
　　 转眼间，她考进了县高中，我也已是毕业年级。我看过“禁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小说中喷涌而出的浓郁的诗意和激情，维特的痛苦、憧憬和绝望，一下子就传染给我。很巧，李慧以前的班主任李仁科老师正好改任了我的班主任。走马上任，李老师就大讲特讲教育严峻形势：国家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高中招生会大幅削裁，他希望我班“攻堡垒，放卫星”，多考几个进县中学。时逢学校大力提倡培养得意门生，知道我一直名列年级前茅，李老师自是另眼相看。好些次，我被邀请去李老师宿舍做客﹕“你要树立雄心壮志，找好榜样，刻苦钻研……”“我已是第一了！”“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要固步自封！上届的黎菲，学习好，思想好，体育也好，年年三好生，她就是你们的标杆，榜样……”李老师说起黎菲的“好”来滔滔不绝一脸自得。他的这些说词，正对我的口胃。后来，不待老师开口，我会主动请他讲黎的学习故事和经验，这成了我和李老师之间最有兴趣的共同话题。我对黎菲的惦念一天天迫切起来，当然只停留在想接触她了解她的层面，一时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我暗自决心，一定要考上高中，与她同校、同学；一定要用最优异的成绩，让她为之惊喜。可是，她还记得我吗？我们连一次像样的对话也没有啊！终于有一天，我品尝了人生第一次失眠的滋味，啊呀呀，是真迷上这位学姐了！失眠的成果是想出了一个绝妙主意：给黎写封信。男女同学通信，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但我有借口：是受老师鼓动，去找榜样的呀，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叫事出有因吧，决心就这么下定了。第一封信，投石问路，可不敢胡说，问个好，从老师推荐榜样说起，希望多多介绍学习经验等等，这就够了！只要她回，那就是天大收获！有一天，班主任又展望班级前景，极力倡导结队子，一帮一，一对红，同学们也情绪高涨。我问：“李老师，我和谁一对红啊？”“班里、年级你是前茅，就老子天下第一？人各有长短，天外还有天！”“呵呵，能和外校的结对子吗？”我试探着，诡秘地笑笑。我当然是想要找心中的女神“结对子”。 于是，投石问路的信，终于炮制出来，内容却极为简单：
　　 黎菲同学：
　　 您好？您还记得我吗？
　　 我这样来打扰您，您得原谅，因为您过去的班主任李老师推荐您做我学习的榜样。
　　 让我悄悄告诉您我的一个心愿：现在除了好好学习，就是盼望着您的回信啊。真心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愿在学习上得到你的无私帮助。
　　 祝您三好！
　　 初中62.1班袁溢春
　　 1962年3月ｘ日
　　 我是选择夜深人静在棉被之下，就了电筒完成这封信的。信封上按聪明人的做法，在自己的地址栏用了：内详。在全校午睡的静谧时段，我遛出学校投递了这封叩关之信。可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已经一周仍然是石沉大海。后来有一天，我去大哥处住宿，他突然告诉我：“有一封县中学给你的信。”原来学校把我的信转给了大哥。我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理出信笺，啊，多清秀的笔迹。文字很少，一目了然：
　　 溢春同学：
　　 你好。还记得你的，小个子，聪明的人精，初六二级的状元！
　　 以后，我们互相学习吧。
　　 祝你不断进步。
　　 仪陇县中高64.2班黎菲
　　 1962年3月ｘ日
　　 信虽然非常简短，我却有点小窃喜，第一，她愿意回，第二，她对我的称呼有名无姓，很亲切。呵呵，这就够了，“乌拉……”（俄语：万岁。）于是，我静静地在伏在灯下匆匆地写回信，意欲将初战的胜利适当发扬光大。
　　 亲爱的黎菲同学：
　　 您好？很幸运能收到您真诚的来信，真让我感动！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既然成为朋友，我就在称呼上冒失地多加了三个字，以示亲切，不见外吧？快毕业了，我决心好好为初中做个总结。如何进行毕业复习，如何应对升学大考，这些您都经历过了，您能毫无保留地把宝贵经验介绍给我吗？期盼着您的指导。
　　 希望我们的友谊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祝您愉快！
　　 袁溢春
　　 1962年4月ｘ日
　　 信发出去，又傻傻地掰指头计算日子，盼着回信。一天下晚自习后，李老师叫住我：“你来一下。”跟在老师身后，心里有点七上八下。进了老师宿舍，忐忑不安地站着，老师不动声色，从屉子里拿出一封信：“十天左右两封信。都是谁呀，别影响学习！”我怯怯地接过信，口里说着“谢谢”，正要慌慌张张退出门去，不料李老师似笑非笑地说：“不能在这里念念吗？不少老师都拆学生的信，我不拆。是我相信你。”“是黎菲写的。”我说。僵在那里，慢慢吞吞，极不情愿地往下念：
　　 溢春同学：
　　 你好。很感谢你的信任。可是我很惭愧，没有好的经验给你。
　　 朱德总司令为少年儿童题了词：“认真读书。”只要认真，还有什么学不好呢！快毕业了，最好自己整理一回读书笔记……
　　 李老师摆了摆了：“好了好了，我只是了解一下。你下去仔细读读，老老实实向人家学习。你看，人家黎菲多会学习……”李老师又一个劲儿地夸奖着他的得意门生。幸好他未接过信去，那信首的称呼也冠了“亲爱的”三字，是我念时省去了，不然……
　　 我们断断续续地通着信，后来有一次，黎菲在信中特别提到了一位叫许章保的高中同学，盛赞了他的学习方法，三好事迹，一片崇拜之情流于笔下。隐隐约约，我看出她对许的心意。我对她并无任何表白，而她却在开始建防火墙，暗示我到此止步。不错，或许这就是暗恋的萌芽，人间的暗恋常常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梦！我料定，自己是不可能走出梦境了。此后，对黎菲的仰慕沉淀出一份珍贵的纯粹的友谊，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我写回忆录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