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声散去，天空倏然妩媚了起来，湛蓝如洗，流紫飞红，清丽婉约，似美人的脸。小巷里，许多绿色的植物訇然开花了，晚风随之被醉成了一条透明的河流，暗香浮动，诱人来嗅。
　　 染一身芬芳的夕阳，我站在巷口观望。
　　 这是一条很接地气的巷子，叫驮墙巷。说来真惭愧，我搬到这里居住好几年了，除了对两株长在屋角和院隅的石榴曾经动过情之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这条幽深的小巷，特别是那些植在墙脚下的花花草草们。
　　 我的热情是被一场场晚前的暴雨激发出来的。立秋之后，山城每天都会下一场滂沱大雨，而且都是在傍晚时分，如约而至，一连就是二十多天，仿佛是秋神恩赐给大地的甘霖，专治秋老虎发飚似的。清凉的雨水，涨蓝了一江碧水，涨浓了一巷花意，也涨满了一腔乡愁。
　　 我看得很真切，嗅得很入迷。
　　 巷口的右手边，有两棵树，一堵墙，一溜花。树是银杏树，一雄一雌，笔直纤细，碧叶云盘，亭亭玉立，蓊蓊郁郁，像两位风华正茂的情侣，相依相偎。平时是难以分辨出雌雄的，也未见过它们开花的样子。也许是它们压根就不会开花，或许是我的疏忽，猛不冷丁的，突然发现其中一株就在枝头结出橄榄般的绿果子来了，一串串、圆滑滑、沉甸甸的，儿孙满堂的模样。墙是石垒砖砌的，刷了粉，岁月久了，覆有苔癣，斑驳漫漶。花是丝瓜花，细数一下，整整有八株。不知是谁把它们栽在墙下，长得非常蓬勃，藤蔓顺着竹枝瓜架缠了一墙，翠绿的叶子爬上了墙顶，开着黄灿灿的花朵。那是一个金黄的世界，蝴蝶在飞，蜜蜂在嗡，月亮升起的时候，还会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巡逻。想不到，这条小巷，不仅可以住人，而且还是昆虫的花园。
　　 从巷口返身走向小巷的尽头，一路映入眼帘的，还有一角芭蕉、两棵石榴、三圃青葱、四株桂树、五丛蒲化、九簇紫苏、两列红白争艳的胭脂花、十八盆五颜六色的多肉，以及三三两两的车前子、“乌脚鸡”、“鸡毛刷”、狗尾巴草和一丛丛潦潦草草的“千斤拔”。
　　 这些景致，不禁让我想起了故乡的绿草野花，恍然入梦了。
　　 然而，这些都是配角。真正令我砰然心动的，是巷口的左手边。那里也有一堵墙，一道上锈的大铁门锁着一块偌大的空地，看不清里面的景物，却有花叶伸出墙来。应该是两蓬，像两团飘浮的绿云红霞，引人注目。一蓬羞羞答答地卧在墙上摇曳。一蓬施展起“壁虎功”，枝叶贴着高高的房墙，一味的向上攀援，快要爬到四层的房顶了。这是一种与我久违的植物，青翠欲滴的叶子，似碧玉；明亮弯曲的枝条，如紫藤。枝头缀满一簇簇花苞和花儿，开放的，若一朵朵小喇叭，粉黄，绯红，异常艳丽；含苞的，像一枚枚淡黄色的子弹头，充满活力。这是什么花呢？初秋时节，它居然浸着秋雨的水墨丹青，在此描绘了一幅如此清新脱俗的画卷？我琢磨片刻，蓦地想起了一首诗来：“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
　　 呵！不错，她就是凌霄花。
　　 晚风吹来，我闻到了一种既亲近又遥远的花香。那是一股来自童年记忆中的花香，它原本是属于故乡的。想不到，在驮墙巷，我与它相遇了，而且，芬芳美丽香如故。
　　
　　 二
　　 于我而言，凌霄花一点都不陌生，多年以来，她一直是我的内心情结和英雄梦想。
　　 花花世界，百媚千红。玫瑰象征烂漫爱情，百合象征纯洁可爱，桐花寓意情窦初开，昙花寓意瞬间永恒。作为一种花，凌霄花也有自己的花语，她寓意慈母之爱。她经常与冬青、樱草放在一起，结成花束赠送给母亲，表达子女对母亲的热爱之情。从本质上说，她原本就是一种最神圣的花朵。试问普天下，还有什么比母爱更加伟大美好的呢？
　　 可是啊，自古以来，她却倍受争议，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诗经小雅里有文曰：“苕之华，其叶青青。”苕，即凌霄花，又名紫葳花、藤罗花、上树龙、倒挂金钟等等。她属攀援藤本植物，枝蔓叶茂，身躯细细软软、柔柔弱弱的，却怀有凌云之志和一颗坚强勇敢的心。她根植厚土，却不甘匍匐在地，但凡遇到一棵树，一堵墙，一面崖，便奋不顾身地攀登向上，直至百丈崖头甚至耸入青云。
　　 古往今来，喜欢她的人，称它志存高远，执着向上。宋人杨绘说她：“直饶枝干凌霄去，犹有根源与地平。不道花依他树发，强攀红日斗妍明。”在杨绘心中，凌霄花是执拗有血性的。要么，树干凌霄根接地，敢与太阳斗鲜妍；要么，宁愿停止生与长，也不愿苟且偷生。在苏东坡眼里，凌霄花是曼妙的风景。他在《减字木兰花》中对钱塘湖僧人顺清云：“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上凌霄百尺英。”那是一种多么富有禅意的景象呵！长夏七月，万物葳蕤，烟雨之中，古松参天，松梢有凌霄花缠络于上，松下有僧人悠闲参禅，清风徐徐，鸟鸣啾啾……
　　 也许是她过于出类拔萃卓尔不凡了，因而惹得“一任群芳妒”，对于凌霄花，溢美之辞多多，讽刺之诗亦然。
　　 在更多文人墨客的笔下，凌霄花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成了趋炎附势、虚荣炫耀的代名词。古有诗魔白居易，把她从里到外扒拉数落成了一个像“哈巴狗”似的小人。诗云：“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摇。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今有诗人舒婷，她在《致橡树》里说：“如果我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白居易和舒婷，都是我崇拜的诗人。必须承认，正是由于受他们的影响，曾经一度，我为凌霄花矛盾纠结过。
　　 这是一个只有天知我知的秘密。我参加工作四十年，其中在党政机关当过了整整二十年的秘书。这是一个专为领导码字拎包的差使，有人戏称我这是攀上高枝了，并戏言日后我定然借此青云直上，风光无限，说我就是一枝地地道道的凌霄花。我听了，虽然心里有点酸，却也不以为然，权当此乃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腔款。我的逻辑是，秘书，是一个岗位，是一种需要，总得有人去干的，跟趋炎附势没有半毛钱关系。再说，凌霄花怎么了？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凌霄花出身低下，但一心向上，有何不可？世上万物，都不是往上生长的吗？凌霄花善于攀援又如何？换句时髦的话，这是叫善抓机遇，加快发展哦！
　　 我认为，善抓能攀不是错，关键是不能投机取巧，溜须拍马，得靠真才实学和工作业绩。凌霄花何故之有？关键是在于她是不是一枝会凌霄开放出美丽的花朵。现实中，有许多狗尾巴花也会站在墙头上开放的，但站得再高，狗尾巴花还是狗尾巴花。
　　 一次，一位领导跟我们一班秘书开玩笑，说，秘书的角色像什么？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像什么？他很形象地说，像缠在大青蟹上的草绳，草绳缚在青蟹上，与青蟹同价，一旦离开了青蟹，草绳照样还是那个草绳。听罢，当时我表面上哈哈大笑，心里悲哀极了。奶奶的，还真是，进入宰相衙门里的奴才，也是七品的官，反之，还照旧是个小奴才哟。
　　 这就让我想起了凌霄花。
　　 你是凌霄花吗？我问自己，答案有点模糊，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三
　　 要知道，在儿时，凌霄花可是我心中的“偶像之花”哦！
　　 那是在故乡。秋天的黄昏，我坐在池塘边的矮墙上，痴痴地望着火红的胭脂花在夕阳下燃烧。母亲唤我回家吃饭，她叫我一声，又叫了我一声，我居然置若罔闻，全然不觉，似痴似醉地将脸贴在花丛中闻着泌人的清香。
　　 母亲知道我又着魔了，疾步过来拽下了我，说，你一个男孩子，咋就这么喜欢花呢？我说，这花开得这么美，我当然喜欢啰。母亲说，就算你喜欢花，但你也不该喜欢胭脂花呀。我歪着脑袋说，胭脂花怎么了，小姐姐还用她擦脸呢，我为啥不行？母亲说，你是一个男人，能和女子比吗？我说，哪男人应该喜欢什么花呢？母亲说，你明天到自家的菜园去看吧，去看看那株绕着大樟树往上生长的花，那株花，才是你学习的榜样。
　　 次日一早，我跟着母亲到菜园摘菜。菜园很大，四方八正，足有半亩。临屋的一面挨着房墙，另外三面用鹅卵石砌着人高的围墙，墙坎上爬满了经年常青的墙络藤，墙头上摆晃着不知趣的狗尾巴草。中间一溜黄花菜，像一条金色的堤，把菜园一分为二。东角有一簇浓绿，那是芭蕉；南隅有一片茂翠，那是苎麻。菜地上，种满了果蔬，绿的菜、碧的瓜、翠的叶、黄的果、青的葱、紫的苏，应有尽有；菜花满园飘香，白的、粉的、黄的、红的，五彩缤纷。迎面便见小鸟在飞，蜂蝶在舞，热闹非凡。樟树就长在屋角边，这是一棵老香樟了，估计年龄比父亲还要大，两抱粗，如伞如盖，高高地撑着半天云霞。
　　 我来到樟树下，看那株长在树边的花。是的，樟树边果然长有一蓬紫藤绿叶的植物，她一冒出地面，就将自己的枝条紧紧地攀附在大樟树粗壮的树干上，爬上一盘又一盘的树枝。我的目光从地下慢慢地往上抬，仰起头，竟望不见天空，只见那植物爬上了一个又一个的鸟窝，朝着树顶的方向，一直在攀援。她会爬到天上去吗？为了看清究竟，我走到墙边，爬上菜园坎，站在墙顶，踮起脚尖，迎着曙光，搭帘远望。
　　 终于看清了，妈耶！那花大厉害了，她居然爬到了高高的树顶，在云端垂下了一簇簇柑红色的喇叭花。那些粉嘟嘟的花朵在晨风中频频向我点头招手，仿佛在说，嘿，小男孩，你也爬上来吧，我们陪你一起看太阳，看星星，看月亮。我看了，不禁打了个激灵，心想不好，母亲是叫我也要爬到树顶上去哦！我又不是小鸟，身上没长翅膀，怎能爬得上去呢。
　　 我走到母亲身边，犹豫再三，红着脸说，这花我学不了。母亲问为何学不了？我说我爬不上树顶。母亲笑了，说，我又没有叫你去爬树。我说哪你叫我学啥？母亲抚着我的头，默默地望着树顶上的花，语重心长地说，我叫你学这花，不是叫你学爬树，而是要你学习她的精神品质。我问这花有什么品质呢？母亲叫我好好地想一想。我寻思了一会，说，她特能爬树。母亲说，不是爬，你得说她特能长，特能向上长，一直向上长。母亲见我一脸茫然，又说，做人也是一样的，你得从小努力，学会向上生长，要从小立志，像这株花一样，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向上生长，争取将来能出人头地。末了，我问了句，这是什么花呀，这么历害。母亲说，她叫凌霄花，也叫上树龙，阿妈希望将来你也能成为一条龙，千万别成为一只虫。
　　 人之初，性本善。
　　 一个人的成长，与其初始的教育是密不可分的，或者说是十分重要的。我想，母亲之所以拿凌霄花教我立志，她的出发点非常朴素，纯粹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美好期望，并无太多的杂念。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却是那么的重要。母亲也许连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被她寓于希望和寄托的凌霄花，竟直接影响了一个天真孩子的人生轨迹。
　　 于是，凌霄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便成了英雄花，偶像花。于是乎，我命运的灵魂从此就附上了凌霜花的影子。如同一棵生长于山野的小草，因为梦想里有了凌霄花的凌云之志，从此以后，我的骨子里就有了一种顽强向上的力量和追求。十八岁，我离开了村庄，到远方的军营遨翔。尔后，任凭人生道路曲折坎坷，跌宕起伏，风如丧钟，雾似飞网，我始终坚守初心，风雨兼程，艰难跋涉，一心向上，最终告别了土地，来到了城市，凭借机遇和自身不懈的奋斗，成为了一个公务员。
　　 因此，我说我既像凌霄花，又不像凌霄花。说像，是我的人生经历与凌霄花的生命足迹有些相似。说不像，是我至今仍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没有像凌霄花那样在高空绽放。
　　
　　 四
　　 人与花，皆是物种和生命。我认为，凌霄花的秉性和人是十分相似的。只要是人，不管你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不论你是高贵的，还是低微的，哪一个不想自己有朝一日，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亦如此，花心亦然。
　　 但是，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不能绝对论。上和下，往往是会互动互反的，到了某个环境，某个阶段，有时候，上即下，下即上，生活就是如此富有禅意。
　　 在迁居驮墙巷之前，我先是栖息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后来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是一个现代气息十分浓厚的小区，地处闹市，高楼耸立，榭水亭台，名木嘉树，奇花异草，一应俱全，物业管理也十分到位。我家住七楼，三室两卫一厅，阳光从早上明媚到日西下。刚入住的时候，我曾感慨得仰天长叹：啊！经过大半辈子的奋斗，终于离开了土地和村庄，终于告别了出租房那些寄人篱下的日子，终于像凌霄花一样住入云端，总算对得起母亲对我的教诲了。
　　 小区的配套比较齐全，有山有水有花木。山是用太湖石垒的假山，水是用自来水蓄的游泳池。花木就多了，大道两旁有棕榈椰林，冬青丛夹着小路走，夹竹桃伴着行人游，左眼一眺是紫竹林，右目一瞟是迎客松。春夏，这里柳暗花明；秋冬，这里菊绚梅艳，环境好极了。总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安度一生。不料，住久了，就觉得越来越不得劲了。小区里的居民，大多是在单位上班的机关干部，有不少还是头头脑脑，再者，就是一些华侨和老板。白天，大家都在单位上班，晚上，犹如归林的鸟，各自归巢做自个的春秋大梦，偶尔在电梯遇见，略一寒暄之后，便各入各门各扫自己的雪，平时互不来往，与住旅馆无异。楼下楼下，左邻右舍，仿佛陌生人，近在咫尺，却遥远得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