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道家，亦非佛家，就是一俗人而已，但这个身份并不影响我对莲花山所呈之道的感悟与静思。
　　
　　 一
　　 清晨，趁着一天之中难得的清凉，拿起一本《宁都直隶州志》随手翻看，当翻到“山川志”，其中的一小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莲花山，州西三十里。为州之祖龙，高十多里。峰峦层迭蜿蜒，如菡萏寺构花瓣内。巅有三峰，中有浴仙湖，佛座下有龙湫，镇以巨钟。”于是，想起很久没有去莲花山了，应该可以去看看。
　　 临近黄昏，闷热尚未退去，但减低了不少，海拔近千米的山上肯定会更凉爽，于是带上妻子驱车前往。
　　 一路蜿蜒，但新近铺就的大道很平坦，并且直通山顶。去往莲花山的公路一边靠山，一边临水，索性开了车窗，郊外特有的清新气息直贯车内，连日来的焦躁似乎也在慢慢地消解。车拐入进山的路，从山脚盘旋而上，窗外荫翳的苍松，还有夹道的幽篁，缓缓地向后退却，凉爽的山风扑面而至，也确算是迷人的山景了。
　　 半山腰有一个停车场，如果继续向上盘旋便是山顶，我停好车准备沿着台阶上山，我想，虽然莲花山以前多次来过，但这次我为了安心、安然而来，一级级台阶的爬升会更显得虔诚——我本俗人，不敢侈谈一心向佛，但在俗世中待得久了，难免心念纷扰，求个安心，暂得安然，讲究普度众生的佛应该愿意接纳吧。
　　 台阶铺就的路同样抵达山顶，这条路叫“观音路”。
　　 “观音路”共分三段，一段长过一段，也高过一段，依着山势抬升。我从未数过有多少级台阶，但我知道每一级台阶，还有两旁的观音石刻柱，都是信男善女们供奉的，石柱上还刻有供奉者的名字以示纳福；立于莲座之上的观音，低眉慈目，右手拈指成花，左手倾倒净瓶，在暮烟中笼着宁静祥和。我拾级而上，尽量让每一步都慢而稳，我固然不能如西藏喇嘛般虔诚，用身体俯卧贴地的方式丈量朝圣之路，但我想，此刻我踏上的每一步，也正是另外一种方式的丈量度化。
　　 “观音路”上共有三亭，乌瓦灰墙，顶上六面翘檐两层叠立，没有浮华夺目的琉璃，恰到好处地透着佛门之地的清静庄严。上了台阶便有一亭，名为“莲华观音亭”，上有楹联“藕孔皆呈真实相，宝瓶惟贮妙明心”。我妄测：佛家讲究诸法空相，藕孔本空，然是莲子的孕床，莲子虽已剥离，实相尚存；一切妙明归心，贮于净瓶，视为善因善果留善心。伫足片刻之后，我和妻继续前行，妻进入亭内，在观音塑像前的小方榻上双手合十，闭目跪拜，而我选择绕亭而过，并未直入，觉得自己一身的俗气会玷了亭内净土；我偶有了解，佛门有内外之别，无论是门殿还是亭栏，內即为佛，外即为俗。转到亭后，也有一联：“花发菩提香甚远，枝擎般若水弥清”。前后两联由孔到花与枝，说尽莲与佛理的关联，我这个“门外汉”多少也略知男身女相的观世音以莲为座的缘由了。
　　 过了“莲华观音亭”，再上百十来个台阶，便转到一块较开阔的平地，以前的土砖堂屋仍在，不同的是没有先前的破败感，房门洞开，应是有人居住了，故而有了亲近的烟火味。院子里码着齐整的柴火，檐外小沟渠显然每天都有清扫，院子还扎起篱笆，柴门虚掩，一条黄狗卧在门前，或许见惯了往来上下的香客和游人，我们走近时只是略微抬首，并不吠叫。院外山坡是一片梯田稻野，油油的绿波应着远近的青山，实在令人心旷神怡。这时堂屋内走出一位老者，提着一张小竹椅，在院内屋前坐下，也如我般瞧着山坡上的稻野。
　　 妻说：“这老头一个人住在山上，也怪冷清的。”
　　 我微笑道：“要的就是这冷清。”
　　
　　 二
　　 再往上一段便到了“有求必应亭”，我同样对楹联感兴趣，“但掬丹忱求善果，岂无明月蕴珠胎”，妻读完赶紧进亭跪拜，并且比刚才虔诚了许多。我在亭外窃笑，我知道妻很想要个二胎，只是已过不惑的我一想到便倍感压力山大，故尚无此念。妻回头见我还站在亭外，于是招手唤我也去跪拜一番，我摇摇头又准备绕行；待妻疾步追来，我轻声对她说：“你看菩萨的手势，左手托瓶，右手竖于胸前，掌心朝外，意思就是‘莫求莫求’啊。”妻略微一怔，随即嗔怪：“你就胡诌吧，不愿就是不愿。”说话间已到亭后，我示意道：“喏，‘求我应来何等果，问君种得甚般因’，菩萨都这样说了。”
　　 停停走走，一路向上也并不觉得累，踏着一级级台阶，随着山势提升，山间特有的混杂葱荣草叶味的空气越发沁人心脾。先前台阶两边分别竖着的石刻观音像，现在用圆柱灯筒罩着，白色的底子上描着碧绿的莲朵，很是养眼，引用周敦颐的话，就是那种“亭亭净植，不蔓不枝”的感觉，我想，晚上来这儿应该有另一番别样的景致吧。闭了眼，若是秋夜上山，衬着两侧的灯光——以昏黄最好——听着秋虫的鸣叫，还有当空的秋月，欧阳公若来此，恐怕又会有一篇新版《秋声赋》了。
　　 “如意智慧亭”是第三亭，或许通达智慧往往在摩顶，又或许在制高点才能跳出凡尘、看破俗世，“如意智慧”可得否，如何持，让多少凡夫俗子心念往之。亭上前联书曰“千叶青莲施法雨，一轮冷月漾潮音”，后联书曰“宝莲灯照千山路，般若舟穿万劫波”，确实如此，“如意智慧”得之不易，我不由又念叨起《心经》末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度过所有的劫到彼岸去，彼岸是一个光明的世界。我对佛之类的经，不甚了了，也是到了此地才来一番如此的念想，不过，在我这个俗人看来，更喜欢接受的是那种清静宜人的文化氛围。
　　 登完最后一层台阶是一片平地，“青莲古刹”依山而建，据碑文记载，始建于西晋释氏青莲祖师，绵延千年，至今古迹犹存，规模不断增胜，四邻八乡皆慕名而至，四季香火不断，不仅是佛教圣地，更成为宁都县一处游览胜地。我站在观音路的最上一级台阶，极目俯瞰，四面青山环绕，层层叠叠，宛若莲花花瓣，而我所处的平地正是莲蓬，“莲花山”，此名得之！此时身后的寺院内刚好响起暮鼓，浑厚庄严的鼓声沿着四面的青山缓缓回荡，有飞鸟追循着没入高高低低的树林。
　　 妻信步入寺院而去，或许又去祈愿了，而我始终站在原地，因为此刻的我心中已澄明许多。我想：若此刻我面佛而拜，佛也只是始终面慈低眉，融入心怀，让你随缘择取。在回荡着的暮鼓声，还有四面的青山绿野，我恍惚听到：“若有缘，再苦也是甜；若无缘，藏爱在心田。尘世藕断还丝连，回首一瞬间，种颗善因，走好每一天。”问道得道，我心得焉。
　　 下山返家途中，又下了一场暮雨，整个世界顿时清凉。
　　 饭余翻看微信，欣喜发现朋友圈里一名为“倦鸟知返”的挚友也在莲花山，应该和我打了个时间差，看照片他自带了煮茶器具在寺院凉亭里休憩，浸在漫山的雨雾之中，题诗曰：“骤雨初歇黑云催，薄雾漫攀上翠微，亭下围炉品幽茗，陶然忘机空心扉。”这家伙，如此良辰美事竟不邀我共享，于是我在评论中也趁兴胡诌四句：“山雨才去空滴檐，煮茶品茗伴雾帘，画外斯人徒羡慕，唯求他日共话闲。”
　　 问道者，何止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