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龚浩晨家这两天来灯火通明。
　　 他家院子里摆满了花圈，五颜六色，上面挂着各种称谓的挽联。纸轿、纸马、纸四合院等一应俱全，连纸扎的宝马车都摆在了最显眼处。民俗上讲，纸品都是女儿承办。
　　 龚浩晨没有女儿，仅有一个儿子，还在留学期。他远隔重洋，暂时还没有回到家。仅他的儿子每天都需要大把的生活费，龚浩晨的媳妇姜晓玲全然不顾，纸品却是定制最上乘的。他们家长年累月跑运输，的确是积攒点儿钱，也都是从车轮子底下一点点滚出来的，风餐露宿，不容易。到头来生活上只不过略微宽裕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乡邻都劝慰她说，人死如灯灭，纸制品最后化成一把青灰，没实际意义，都是迷信，是活着的人意愿。逝者已经安息，与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还要往下过，以后的花销大着哩！
　　 姜晓玲不管这些，还是按最隆重操办，可见，她对龚浩晨用情有多深。村里的男人看在眼里，都羡慕得眼圈通红，感慨道，如果能拥有这样的媳妇，此生无憾也！
　　 灵棚搭得又高又大。门楣上的挽联更是惹人泪目，上书：忆旧时夫妻恩爱，恨今夕劳燕相隔。横幅是：痛思夫君。挽联处在黑色的挽帐之间，挽帐的正上方是一朵用黑色绸缎叠成的大灵花。供桌上除了摆放着的八鲜供、糖供之外，还放着几份六祀祭钱。斟满了的四杯酒被微微的风吹起了皱褶，随时等待亲朋好友做祭拜大礼。灵棚内烛光摇曳，正中央是龚浩晨的招魂幡，上面写着他的灵位。用鸡血开了光的金童玉女在前面领路。
　　 他的屋子布置成灵堂，墙壁上挂着龚浩晨的遗像。那遗像做得很大，彩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样子有点帅。那笑眯眯的眼神就像是欲走出来与人说话。相框是用小叶紫檀精雕细琢而成，是姜晓玲不经任何人商量，自己横下心来挑选的，价值不菲。
　　 当龚浩晨准备做这件事时，就敲边鼓一样试探过她。这也是龚浩晨考验姜晓玲的一个伎俩。其实，姜晓玲不傻，凡事都能想到龚浩晨的前头。她说，她看龚浩晨就像看玻璃一样，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既然龚浩晨执意想这样做，她也就依顺了。毕竟是夫妻一场，要做就做到最好，堵住他的嘴，栓住他的腿，让他以后在外面“漂”的时候，想到家里面有处处为他着想的妻子而收敛一下属于男人的野性。
　　 灵堂上的棺椁更是上乘制作。是举世闻名的曹县棺材出口基地一家大型工厂由工匠翘楚制作而成，是一日本株式会社社长定做的，姜晓玲硬是磨破嘴皮才抢购回来。
　　 一群僧人刚刚做完一场超度，钹声、鼓声、钟声，还有他们念叨的佛语塞严了院子里所有的空间。僧人们撤走了，杂乱的声音并没有离场，它们在灵棚四壁上缭绕，碰撞，再挤出院子，落在草丛里，挂在树梢上，悲悲切切，于是，就引来一串串的哭声。泪花四溅里有左邻，有右舍，有亲朋，有好友，还有血缘关系更亲密的亲姊热妹，一个头磕在地上生死之交的把兄弟。他们思前想后，龚浩晨还那么年轻，本该还有好长的路，却祸从天降，人说没就没了。他们一个个哭得几个人拉不住，将头硬往棺材罩面上撞，旁观者也被他们的悲恸渲染得哭出声来。
　　 一院子的劝慰声、哭啼声，还要应付那么多客人的刨根问底。大概到晚饭时分，院子里空无一人。姜晓玲浑身疲惫，不知不觉，就趴在棺材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睡意惺忪间，她感觉被人搂紧脖子，腮帮也被人重重地吻了一下，就知道他来了，一个激灵，睡意跑到了爪哇国。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就不能再忍这几天？过去这个事，就又在一起了。赶紧走，待会儿有人来，就会露馅，就走不了啦。”
　　 “嗯！我这就走。”
　　 话音未落，腮帮上又被狠命地吻了一口。这一口，她感觉到了疼痛。没办法，他历来就像小孩子一样调皮，只顾自己的感受。
　　 可是，他已经走不脱了。吃过晚饭，村里的老妇少眷都一波一波地辞灵来了。当听到她们的哭声时，人已经来到院子里。他吓得额上渗出汗珠，生怕被她们堵个正着。在惊慌得手足无措时，发现偏房的门开着，就躲藏起来，闩上房门。为保险起见，他又跳到床上，扯了一幅床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二
　　 甄淮水是人精，本来是打算备六祀祭钱的，掂量来，掂量去，觉得都无关紧要，反正人已经走了，以后再无见面的机会。再者说，那些备纸钱的客人那么多，家人也未必能记得清楚，就置办了四祀祭钱。其实，它们之间就差两根蜡烛，甄淮水还是省下来了。
　　 当最后一波妇女们辞完灵，又与姜晓玲寒暄了几句离开时，乌云散去，天上的星星就亮了，甄淮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灵堂里。他想想与龚浩晨这么多年的交集，想想生命的脆弱，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他的哭不像那些村妇。那些村妇们听着哭天抢地，好像要随亡人归去一般，其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要谁跟她说上一句话，立马停住，换了另一副表情。所以，人们就戏说，这些人的哭声都是老叫驴放屁。而甄淮水的哭是默不作声，是真心实意。他木桩一样地站在灵前，注目着龚浩晨呼之欲出的遗像，和棺材上方火焰随风摇曳的长明灯，深感斯人已去，不免又是一股悲伤，泪水、鼻涕一股脑流了出来。良久，悲恸的哭声才伴随着双膝在灵前一跪轰鸣而出：“哥呀！你怎么就舍我而去了呢……”
　　 在他的哭声中，姜晓玲盘算着另一个问题，即使不沾边的关系至少也都是六祀祭钱，这还只是辞灵，到发丧时，都会备一份大礼。而他与龚浩晨这么多年的关系，是他们的生意养活了他的全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恩大德，干活拿钱，天经地义，至少这种情谊还是有的。他应该第一个闻讯到场才对，怎么到了年集末会才冒泡呢？还薄情寡义到四祀祭钱，真是世态淡薄如纸，人去茶凉。怕是到发丧那天，他就肩膀上扛个脑袋，脑袋上再带一张嘴巴。
　　 对于甄淮水的两面三刀，姜晓玲太了解。他处世圆滑，可以正笑得眉毛、鼻子、嘴巴拧出疙瘩，立马就唬起脸子，比几个月的婴儿变得都快，可以用手在严肃无比脸上轻轻一捋，自上而下逐次变成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所以，对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得考量他旁逸斜出的奥意。
　　 姜晓玲刚开始布置停妥时，又是灵棚，又是棺材的，果真伤心好长时间。现在，她把事情想清楚了，过了这个村，还是那个店。风雨过后，还是晴天，日子照样过，也就再也没有悲伤的意思。即使勉强悲伤，也都是做给外人看。现在，已经没有外人，姜晓玲也就脱下了伪装的外衣。她搬来一个木方凳，托着腮帮，坐在棺材的旁边，端详着他，反复地琢磨，甄淮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平常跑大车，他跟着龚浩晨鞍前马后，献媚话说得坷垃满地滚，现在就翻脸了，看样子他能到这儿来一趟就已经给足了面子。甭看他表面上一把鼻涕泪两行，那是触景生情。人心隔肚皮，他心里想的啥，谁都不知道。
　　 “嫂子，反正哥已经去了，你可要凡事想开了，节哀顺变呀！不要太悲伤了，伤心过度对身体不好。”甄淮水顿了顿，抹了一把鼻涕，嘴里还禁不住地抽噎着说。
　　 “哎！人呀！生有时辰，死有定数，都不是以人的意志而改变的。命由天定，正好不殃的，今天闭上眼睛睡觉，明天都未必能醒来，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姜晓玲眨巴着眼睛，木讷地望望这儿，再瞧瞧那儿，看哪儿都能掠过一丝的悲凉，但还是不为自己陈设的所动，“所以，我一点都不感到悲伤。”
　　 “能这样想就好！我也就放心了。”甄淮水没有立马走人，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礼貌地接过姜晓玲递过来的板凳，与她离得不远坐了下来。平常，他无数次到他的家里，那时龚浩晨是活脱脱的人，他们一起发车，一起跑长途。现在面对的是冷冰冰的棺材，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甚至想到龚浩晨直挺挺地躺在里面的样子感到恐惧。但是现在他有心思，想一吐为快，把心思解决了。姜晓玲的话让他感到震惊，论道理，丧夫之痛何其不幸，家里失去了顶梁柱，生活失去了依靠，她应该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才是。像她这样如此淡定，不符合人之常情。于是就打破砂锅问到底，“嫂子，你怎么就不悲伤呢？哥平日里可是待你不薄呀？”
　　
　　 三
　　 “悲伤！怎么能不悲伤呢？不，应该叫悲哀才对，我是替龚浩晨感到悲哀。”姜晓玲虽不欠情谊，但也是睚眦必报，非常露骨地反驳道，“龚浩晨待你也不薄，你怎么能把这些东西也拿得出手呢？”她将他拿来的祭钱摆在他面前问道。
　　 “我——”甄淮水没想到姜晓玲已经记住了他独特的一份，脸色一直红到脖子根，好久，才用手挠着头皮，替自己打着圆场说道：“嫂子！你可能误会了，你看，你弟我是有恩不报的人吗？”
　　 “那可说不准，人心隔肚皮。”
　　 “嫂子，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也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其实，哥还真亏欠我的，我跟着你们出牛马的力，起五更睡半夜，上山下坡，也不容易。再说，我也是一家老小，全靠我一个人支撑。哥给我的工资是不低，那都是指山卖磨，已经欠了我二年的工资了。”他说着，还真从兜里掏出来一张欠条，字迹鲜明，“哥出了这档子事儿，是最大的不幸。嫂子，你可看清楚了，这白纸黑字，二十多万的数字在这摆着。我可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是咱们话赶话，逼着哑巴说话。我知道，哥虽然生前撇下点家业，以后你一个女人家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咱们也是哪儿说话哪儿了结。”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姜晓玲被他的一番话整懵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甄淮水还窝着心思呢。她接过来那张欠条，也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本来，龚浩晨的笔法就不敢恭维，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地方，鉴别上就有难度。她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他每月打卡的时候都扣除了你的工资，怎么会……”
　　 “嫂子，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就是为家里做牛做马，而男人却在外面风流快活着。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你们是密不可分的两口子？见鬼去吧！反正哥已经不在，我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就灶神爷升天，有啥说啥。哥在外面嫖多少个女人，你知道不？哥在赌桌上输多少钱，你知道不？你以为我的工资是实报实销？鬼相信，我已经二年没有见过工资长啥样子。”
　　 “如果你说的这是真的，这钱我认！”姜晓玲简直是被五雷轰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戏剧性反转，龚浩晨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甄淮水倒是占了上风。她本来是质问他的，反而被他连珠炮一样地抢白了一顿，而且还让她乖乖地闭嘴。姜晓玲嗫喏着嘴巴，好长时间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回头我问问他，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这个钱倾家荡产我都认。”尤其是当她说最后一番话的时候，脑子里挣扎了良久。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自己为家里累死累活付出了那么多，日夜操劳，有几根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何其艰辛？而他却全然不顾，不由自主地对龚浩晨产生了几分憎恶。
　　 “你问谁？”甄淮水以为听错了耳朵，看她气嘟嘟的样子，确系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怀疑是她这几天心情不好，哪根神经线搭错了，“哥都驾鹤西去了，你怎么问？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本来，哥出了这样的横祸，就是家门不幸，我不应该在您伤口上撒盐，可是，换位思考一下，我也是拖家带口不容易呀！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此事千真万确。”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声音从空气中传来，既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又像是近在咫尺，缥缥缈缈，恍恍惚惚。甄淮水以为是幻觉，再侧耳倾听，果然是一种熟悉的声音，“甄淮水，之前认不清你，真是日久见人心。你可真行，什么样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声音像山涧小溪的水，一会儿急骤，一会儿轻缓，字字叩击着他的耳膜，句句融进他的血液里，汹涌澎湃着，然后变成魔鬼的爪子，将他的身躯由里到外撕裂成千段、万段。他惊悚到了极限，虚弱得几乎脱气，眼睛不由自主地顿着飘来声音的方向四处张望。那呵斥声时有时无，捉摸不定。最后，他的眼睛定格在遗像上，直勾勾地盯着，似乎看到他的嘴巴在相框里一张一噏。他惊吓得眼睛上方的眉毛都一根根竖立了起来。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混沌之中，他看到龚浩晨的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他的眼睛在怒视着他，眼睛的光芒宛如火山熔浆将他融化一般。再仔细观察，那整个遗像都散发着熠熠的光辉，像一个照妖镜，他那猥琐而肮脏的灵魂和行尸走肉般的身躯在这强烈的光线下渐渐露出原形。他心虚地站起来，僵立在龚浩晨的灵前，脑子里的思维在蠕动，无限放大地发挥着充分的想象力，侵蚀着他浑身每一个细胞。空气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稀薄，他的喘息粗糙而局促，两条腿筛糠一样地颤栗，聆听着来自隔世的数落和拷问。突然，他“噗通”一声，两膝跪在灵前忏悔道：“哥，我错了。你大人大量。我上有老，下有小，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饶了我吧！我是鬼迷心窍，才做出这样亏心、龌龊不堪的事情。”
　　 “咱们是一拍两合，工资月月清，你坦白交代，这张欠条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