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拨开冻云露出了笑脸，寒冷的冰雪怕见他尊容，开始自觉溶化。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正整理文档。忽然，匆匆走进一个穿着整洁拎着个大包的中年女人。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你找谁？！”中年女人站我面前不慌不忙献好的笑笑说：“师傅，买件皮衣吧！上好的真皮货。”我不冷不热地说：“办公室里不兴做生意，你请走吧！”中年女人善磨，她不但不走，还打开包将件黑色的皮衣打开给我看，“师傅，这真是真货呢！你看看这用料，你看看这做工，卖给你不贵的。我也是没有办法呢！听她此言，我脑子转起圈来，我说：“怎么叫作没有办法呢？你是搞推销呢，还是怎的？怎不在外面直销顾客。”话一出，我又觉问远了，这与我买与不买有什么关系。倒是中年女人顺势开了话匣！“我们那是一家镇办的皮衣厂，老板经营不善垮了，自己卷包走了人，不管几百职工的死活了，我们姐妹只好各自偷拿了点存货出来换几个生活费呢。”我一听，如她所说，也是可怜，便倒杯水给她：“你坐下说，那你这皮袄要买多少钱一件？”她说：“不贵，才三百元。”我说：“还不贵呀，快够我大半个月工资呢！”中年女人又说：“真不贵呢，像这种同等材料的货，在市场上都开价在八百至一仟以上呢！师傅，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决不骗你的！”于是，我接过皮衣抖开仔细前后看了看，又放平了，从衣领、衣袖、口袋里料都捏了捏，包刮线缝做工都不放过的像检验工检查产品质量一样的检验了一遍，觉得从外观到手感还真如她所说，确像真货。动心验看时，我已想起丈夫的风湿腰痛病，一到冬天，他就喊冷难受，几次要到商场给他买件好皮衣，嫌贵，都没买成。于是，我渐渐动了心问：“你到底要多少钱，能不能再少一点？”中年女人改了口笑说：“那你大姐到底能出得多少？”我向她伸出两根指头。中年女人也痛快：“二百就二百！我也确实是山穷水尽，毫无办法了，在外面卖，又怕工商的抓，现只求脱手就行，大姐，算你走运了。”她说得既让同情又使人舒服。
　　 我是个生活讲究质量和过日子精细的女人，付款之前，还对货的真假有所不放心，又把楼下办公室的李师傅叫了过来作进一步的鉴定。他是个老皮货，五十来岁了，曾在北方的一皮具加工厂工作过。李师傅乐于助人立马上楼帮我把关，检看之后他说，这是真货。我便付了钱。女人也高兴地走了。临出门还说：“皮袄穿着暖和在身上时，你们会感谢我的！”
　　 中年女人走后，我对李师傅说，“只是冬已快过完，往春天走了啊！”
　　 老皮货李师傅说：“嗨，林干事，这一年四季不是年年有个冬吗？就是今年穿不上了，明年冬不是就穿得上了吗！一件好皮袄，保管得好，穿上个十几二十年是不成问题的，你家吴寒有你这么个老婆心疼他，可真是幸福呀！”
　　 我说：“也是，年年有个寒冬腊月还有倒春寒的。我家吴寒打从在东北当了几年兵，受寒过重，落下个严重的风湿腰痛病，真没让人为他过冬的事少费神，这回好了，这样件好皮袄可以给他过冬挡得几层寒了。”
　　
　　 下班后，我包上皮衣满怀高兴地回到家里。居家的地势较高，南风当南，北风当北，夏少荫凉，冬无暖气是混杂排列在七十年代规划欠妥的楼栋群中的一栋。每到寒暑难熬时，人们直骂单位当时的领导和选址者。我们家所住的楼栋有三个单元，我家住西单元四楼。
　　 我报喜般推开门，下班比我早的丈夫正在厨房做饭。上中学的儿子还没放学回来，已经上班的女儿在市气象台工作，只有一个老人，是他爸！随他哥住乡下。家中两三人饭菜易做，但老吴是个急性子，总要提前做好，等你回来吃现成。他人又能干，虽患有风湿腰痛病还有新得上的气喘，也不闲空，做这做那，尤爱整洁，洗洗抹抹的比一般女人还细心。冬天，水凉刺骨，他就干一会儿，捶捶腰背再干。女儿见她爸患风湿还气喘，给他买了身保暖羊毛衫裤，天气不是十分冷，他也不穿。九八年，长江流域遭了大洪水，冬天下了这场雪，他才穿在了身上。我想起给他新买的皮袄，在这大雪天送给他，他一定会感激我这做妻子的关心的。我说：“吴寒，饭又做好了么？今天好冷的吧！你看，我给你带回什么来了！”我没说买，怕他说我又为他花钱。吴寒把最后一道菜端到桌上说：“带回什么了，还是给我的！”
　　 “你进房来看看嘛！”我说。
　　 吴寒一看席梦思双人床上摊着件新皮衣便说：“单位发的？”
　　 “想的美吧！”我笑着把他拉到跟前“穿上试试看，这回保管你的腰不会那么酸痛了，吴寒边穿边问：“你买的！多少钱？都立春了，你还花钱买这干啥。不值！”我看着他穿着合身得体人长精神了！一边回答他的疑问一边说：“什么值不值，你怎么和我一样少见识！”
　　 “什么意思？”吴寒问。
　　 我说：“买这衣时，我也曾有顾虑，怕买了闲着。李师傅就是我们机关那个老皮货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年年有个冬，今年冬尽了，来年秋天一过，冬不又来了么？上岁数的人有几个不怕冷的！”
　　 吴寒说：“是呀，一年四季每年是有个冬，这是老天安排的，谁也改变不了，开春往夏走了，暂时穿不着，冬天一到不又要穿的么！”吴寒想起了少年时经历的五十年代，特别五四年的冰冻三尺！冻的手都不敢往外伸，狗都能冻死的严冬和后来的六十、七十年代的照样好冷的冬天，以至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仍然年年飘大雪的寒冬和倒春寒以及当兵受的风寒，他数着气候历史对我说：“买了就买了吧！谢谢老婆大人的关心！”还向我敬了一个举手礼。夫妻好阵开心。我说：“得庆祝一下。等儿子回来也高兴高兴。”
　　 吴寒说：“行！”接着他拿出来一瓶好酒。又去加了一道菜。
　　 厅中电话响了，是儿子小枫打回的，他说，下雪天，他中午在学校吃不回来了。
　　 “那我们开始吃吧！”我说。
　　 吃饭时，我给他斟了满杯酒，我自己倒一小杯。互相碰过杯，他要脱下皮袄吃喝。我说：“你就穿着不要脱了。”他说：“穿太多了热，里面还穿着华丫头的紧身保暖衣呢！等会，酒一喝肯定发烧！”
　　 “哦，那你出门一定得给我穿上！”
　　 “那当然，不看丈夫的妻，只看丈夫的衣嘛！来！干杯！感谢夫人的爱！”
　　
　　 吴寒将新皮袄连着穿了三天后，便脱下不穿了。我说：“外面还冷着呢，咋就不穿了？”他说：“你也是两眼不看窗外事，一心只是想当然。你不看外面的冰雪早消融的只剩下一点点残雪了么，大太阳天，孩子们堆的雪人都早化成春水了么！昨天，满街上走的男男女女向我注目，像看怪物似的，是这身皮衣赢的回头率呢！”我卟哧笑了，说：“那就今晚从电视里看着天气预报，确实是开春天气稳了，日渐升温了，那就把皮袄好好收管起来，到明年冬再穿！买得晚了，今冬没赶上趟。”
　　 吃罢晚饭，夫妻二人坐在沙发里打开电视等看市气象台播的天气预报！预报员正是乖乖女小华。荧屏上但见小华甜甜的笑容！小嘴一张一合的向听众预报道：全市明天晴天，北风三级，最低温度4℃，最高温度14℃。后天，晴转多云，转南风四级，最低温度6℃，最高温度15℃，未来三天，全市气温继续回升，有利春耕春播……我看过电视说：“小华刚才预报了，气温继续回升，比常年暖和得早了些，今年那就不穿它了，把它好好收藏起来吧！”吴寒说：“那是你的事，本来嘛，春来一日，水热三分，都‘六九’过了，你还要买这东西回来，我说不值嘛！”吴寒仍有怨的意思，他这人爱讲现实，我还是那句话，“过了这个冬，就不过下年冬了，开春了与过冬是两回事嘛！鼠目寸光。”老吴虽性躁，我又是为他好，便不吱声了。
　　 第二天，我考虑怎样将皮袄保管起来。我先将它挂到大柜的衣架上罩上层塑料膜，觉得不妥，塑料膜不透气，易上潮，便将其取下来，与其他衣混挂一处，又有股淡淡皮革膻腥气味，便又挪个空衣柜单挂一处！还是觉不妥，干脆拿到皮衣店去上了层蜡，怕防虫蛀，又在皮衣能放樟脑丸的地方加放了不少樟脑丸。心想，这样第二年冬再穿时，就会光亮如新。我自己过冬的衣服都没这样收管过，唯独对这件皮袄情有独钟。
　　 光阴易过，熬了个闷热干燥的夏季后，秋天一走，冬天又到了。快近元旦了，还没下雪，气温总在零上七八度，快近春节的一天夜晚，寒风阵阵，气温逐降，棉絮似的黑云里，下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我仿佛已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银装素裹的世界，为吴寒收管皮衣的心血没有白废了。早晨起来，雪加大了，我对吴寒说：“老吴，这雪不知要下好久，幸亏不象从前缺食少柴，寒难保暖，你虽有严重风湿腰痛和气喘，幸亏去年买了这件皮袄今冬可是能好好发挥它对你的保护作用了。老吴看了看天空说：“我看这雪的来势不大。”
　　 星期天，儿女们都在家，全家没有出门！该备的食物都备齐了，专等大雪纷飞速速把山川河流平地盖上厚厚的雪被，让老吴穿上皮袄，领孩子们去室外踏雪欣雪，去多拍几张雪景。吃罢早饭，鹅毛大雪扬了阵威后，却变成强弩之末了，像吴寒说的，来势真不大了，再半小时后，一点也不飘了。天上的云虽没散开，可就是不下了，莫说大地盖雪被山上的树木也只像被人随手撒了把白灰，绿白分明。溪流里的水照样欢欢地在流唱小曲。儿子小枫说：“妈，这雪怎么下这么点就不下了哇！真扫兴一年年少了！”他又问他爸：“爸，你们小时候过冬天，下雪多吗？”吴寒说：“怎么不多，下得满世界白白的，河里能结冰走人，岸上能滑雪，屋檐下的冰钩子都一尺多长一根，这种景象能延续几十天呢！现在我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什么莫名其妙。”我说，“天上的事谁说得，今年不冷，能保明年不冷不下雪了么？今年的冬才开头呢，说不定大雪天还在后头呢！冬暖春寒呢！比冬天还厉害呢！皮袄，他爸，你准少不了它的！你怎么也跟年轻人一样不懂历史！”
　　 女儿这时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妈，咱们打个赌吧！”我说：“打什么赌？”
　　 “就赌老爸的皮袄用不着穿了！今后也会用不着了！妈，你敢赌吗？”
　　 “我不相信！要输了，你出嫁时，我多给你叁仟块陪嫁！”
　　 “好，妈，你输定了，爸和弟作证，我要赢妈叁仟元嫁妆罗”（当然玩笑）
　　 “你别高兴，能有什么依据！”
　　 小华说：“气象资料分析出来的今冬的雪就这么多了，以后年份也……”
　　 我打断女儿话说：“那我也不信，天上的事是谁也算不到的，过去提人定胜天，现在还提吗？”
　　 小华又说：“妈，你不必固执，也别振振有词，咱们走着瞧！你给老爸买的收藏了几年的皮衣只能进历史博物馆罗！你就永远收藏着吧！”
　　 “乌鸦嘴！”我慎怪道。
　　
　　 又连着过了三个冬天，照样是干燥少雨少雪，江南的气温很难到结冰点，有年的冬干脆是片雪不见，霜降天里根本感觉不出有明显霜降，昆虫依旧到处飞爬。倒是三春桃李十二月便抢先争艳起来，连一向甘于只修身长不施粉黛的竹子也不甘一旁观望，也兀自长出一枝枝淡雅清香的花儿来媲美。到了夏天，由于冬天太暖的原因，气温连续在36℃至37℃乃至达40℃还高，显出离奇的热。中央电视台经常报道全国和世界各地发生暴雨洪水干旱和沙尘暴的异常自然灾害，女儿小华那天也报道说：当地将出现罕见的干旱天气。人畜饮水已发生困难。我晚上开着空调都睡不好觉，倒是吴寒怕寒怕潮湿的病痛减轻了些。
　　 六月六又到了，乡下人说，这天好晒红绿。我从乡下生长大，学了上辈人的传统，每年都要翻箱倒柜晒一晒这样杀菌防虫。我想起吴寒才穿了三天的皮袄，收管了好几年了，别的不晒也罢！这皮袄得好好晒一晒了。我还是不相信就真的不用穿它了。吴寒的腰痛病若真的就此慢慢好了，不用我担心了，那倒也是好事。就怕人算不如天算，靠不住！“备占备荒为人民！”我忽然想起毛主席的教导。还是好好晒晒继续保管吧！于是，我将皮袄连同其他几件值钱的衣翻晒到凉台的晒干上，铛铺似的，唯我家楼上风景独特招来不少注意目光。有人告诉我，他们大都是关注吴寒那件皮袄的！都知道，买回这些年，他总共才穿了三天。
　　 六月六这天，恰好是我休息，吴寒孩子们都不在家，我晒完皮衣后，便下去找人打麻将去了。在社区老年活动室，刚好遇见李皮货与两个平日姐妹。大家边搓边闲谈。我先说：“今天是六月六，你们家晒红绿了没有？”其中一个姐妹说：“如今天天都六月六了，晒什么晒！”她的话固然有些夸张，也带有了对老天明显的尤怨，另一个说：“我听说你年年都要翻晒那件宝贝皮衣是吧！反正如今已穿不着了，扔到那里随他去，要么就送人，我的皮衣还有其他些衣捐灾或送乡下了。”李皮货却不以为然说：“你们这真是女人见识，备占备荒嘛，这天上的事，谁能搞得清，我听我家老爷子说，有年甲子年吃年饭，热得都打赤膊呢！后来怎么样！寒冬腊月不照样来了吗！而且还经历了五四年那样的大雪大冻，我都活了六十老几的人了，这滴水成冰，风如刀削的日子我是过怕了的！林干事，莫信她们的，多晒晒不碍事，好好收管着，说不定就有气温逐降大雪封山呢！你家老吴又喊腰痛的要命呢！信我的，留着，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