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燃烧的香烟(微小说)
父亲看着我时,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些皱纹就一道一道地弯曲起来,如同纵横交错的丘陵,堆积在了黄土地上,种满了沧桑。
记忆里那么雄壮的一个大男人,到眼前却矮了半截,缩成了小老头,就连他站在那里,都好像要被风吹得摇动一样。
秦腔那古老豪迈的声音从围墙那边的邻居家飘过来了,古朴,祥和,时隐时现,迅速融化在我眼中的世界里,也弥漫在了我的心里。
我也盯着父亲,露出笑容的同时,眼睛里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内心掂量着他的健康状况,如大海般波涛汹涌……
父亲突然间开了口,声音含混不清,似乎卡在喉咙里。这着实吓了我一跳,因为他平时很少说话的。即使这样,我还是通过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七拼八凑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父子连心么。要是放到别人,是不可能明白的。他的大概意思是说:你咋跟俺家“肉蛋”长得这么像(“肉蛋”是我的小名),我都分不清了……
我心里随即一沉,很是惊愕,经过这么短短几天,难道父亲已经连我都不认识我了?很显然,他眼前的我和他记忆深处的我形成了重影,恍恍惚惚地在眼前漂浮着。
我提高了嗓门,在他耳边说:“爸,那你再看看,如果我不是你家的“肉蛋”,会是谁呢?”
他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便不再言语了。
我们父子俩从来都没有说过多余的话,从我记事起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
我掏出一根香烟,递给他。他看了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难道他不吸烟了,还是已经不想吸烟了?这样想着,我便把烟塞到他正在抖动的手里。他接了几下,没接住,就撅起嘴唇,让我给他放到嘴里让他噙着。我将香烟塞到他的嘴里,让过滤嘴触碰到他的嘴唇,以使他的意识能够产生一些反应。他没有噙住。香烟掉在了地上,过滤嘴已经被口水浸得湿漉漉的。
我再次从烟盒里取出一支,复又放进他手里。这回,他似乎明白了,接了烟,放进嘴里,却又将过滤嘴放在外边。我立即从他嘴里拿掉了香烟,并掉了个方向,重新给他送到嘴里。
这回他噙住了香烟,我们终于合作成功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我马上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因为父亲就像在吃一块饼干一样,将这根烟整个吞进了嘴里。“这不是吃的东西。你在干啥呢?”我着急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并慌忙地从他嘴里抠出了香烟。还算好,他还没有将烟咬烂,没有将烟丝落在嘴里。
见此情景,他感觉有些尴尬,说:“我还当你给我吃棒棒糖呢。”
“爸,你是不是想吃棒棒糖了?我给你买去。”
“那有啥吃的呢。”看着我转身要去买棒棒糖,父亲急忙说。
我转过身,心里一阵悲凉,这个当年努力为我们几个孩子遮风挡雨的人,到如今连抽一根烟都变得这么艰难。
“那你还抽烟不?”我不想让感性思维左右了我的情绪,急忙将它拉回到现实环境里。
父亲不言语了,我知道他还是想抽烟。
我复又取出一支香烟,放到他嘴里,让他噙好,然后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火光瞬间就照亮了他的脸,形成了一片彩霞。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香,把烟气吐出来了,自己的头就罩在烟雾里了,似一座缭绕在云中的大山。他说:“今天抽这烟,真香。”
我说:“你不是说抽啥烟都一样的吗,都是抽烧过的草而已么,今儿感觉咋又不一样了?”
父亲只顾低着头抽烟,好像忘记了我还站在他面前一样,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后,又把头垂下去,好像在对大地说话一样,说:“我再抽你几根烟,就走了。”
闻言,我心里猛地一沉,故意问:“爸,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就别问了。”
我说:“我要是不问,咋知道你到哪里去呢?你要是跑丢了,可咋办呢?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父亲不语了。
我扶他坐在沙发上,说:“爸,现在日子好着呢,你还正在活人呢,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低着头,慢慢地说:“烧了简单。”
我紧张了,问:“你想烧啥呢?”
他说:“我就害怕你长年在外面,和村里人生疏了,到时候没人给你帮忙么。”
瞬间,我的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止也止不住。我没敢抬起头来面对父亲,担心一下子失控,哭出声来,将平静的场面打破,从而让父亲难受;也怪了,这眼泪怎么都是和鼻涕联系在一起的,我也没敢撕旁边桌子上的卫生纸,害怕父亲看见了说我没出息,就扭过头,跑到大门外开始擤鼻涕,甩了几下才甩到地上。折返回来以后,我对着父亲使劲拍了拍胸脯,发出了“啪啪啪”地响声,说:“爸,你看你说的是些啥话?那些统统不是你操心的事,是我的事,知道吧?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有我呢,如果我都搞不定的事,咱们半截子村的人也搞不定,这你还担心啥?不用担心!”
父亲看了我一眼,似乎还不放心,说:“咱家的家具还在坡上,那些不认识的人乱拿呢,跟土匪抢东西一样,我还得给咱用架子车拉回来。”
家具在坡上?父亲一定是在说梦话呢,因为近几年来,他总是和过去的人和事情在打交道呢。想到这里,我清了清嗓子里的痰,提高了嗓门说:“爸,那都是碎碎的事情,你根本不用操心的,如果让你操心这些,你还要儿子干啥呢?我不是给你说了吗,啥事都有我呢么,我一会儿就去给咱拿回来,别说用车拉,就是用肩膀扛,我都给咱扛回来。”
听我说完,父亲抽了一口烟,说:“那就对了,我不去了。”
我取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父亲旁边,让时光静静流淌,让他的胳膊挨着我的胳膊,以使他能够通过和我接触,真真实实地感觉到我的存在,并和他脑海里的过去说拜拜。
“唉嘘。”父亲叹了口气。
“咋了?”我问道。
“我知道俺娃一直受作难,把作难受扎实了。”
在我的认识里,如果说我的父母亲是一台“钟表”,那么母亲一定是钟表上的“发条”,父亲就是“指针”了,自从母亲走了以后,“发条”没有了,“指针”便不动了,尤其近一两年,他很少有清醒的状态,总是和死了的人说话,今日这是怎么了?我绷紧了神经问:“什么作难不作难的?谁也没受作难。”
邻居来了,给我说:“你爸这人,人好,原来很热心,给村里人把忙帮扎实了,从来也不向别人要回报,也不向你们这些娃索要什么的,村里谁不知道么,唉,现在他好像并不爱恋生活,你想,你都不要生活了,生活还能在乎你么?”她声音很大,可能也想让父亲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闻言,父亲昂起了头说:“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各人有各人的命,谁的福谁去享,谁的罪谁去受,谁也不能替自个儿受罪。”
父亲手里的香烟快要燃尽了,缕缕烟气向空中飘去,在屋顶形成了一团,扯也扯不断,火星还呈现出时明时暗的红色,但很快就要烧着父亲的手了。
我说:“爸,快把烟头扔了,小心烫手!”
正说着,烟头从父亲的手上掉下来了,他却浑然不知。
我可怜的父亲,这个温情而残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