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忆一生，常常感慨。
　　 人生诡谲，命运总是把人抛来抛去。仿佛一颗流星在太空中飘游，看似一个不经意的偶然因素，就可能让你改变轨迹，飞向一个未知的领域。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人不是流星。人如流星，不过是一个文学譬喻而已，表述的也不过是外在环境和背景对人生的影响。而且，如果发掘这个譬喻深处所包含的内涵，就不难发现，其中有种无可奈何的宿命思想情感。
　　 其实，真正决定人生走向的，还是你的人生定向与追求。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叶，我以一个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高考，居然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成为全国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对于教师，我一直心存敬畏，觉得格外高上和神圣，颇有“需仰视才见”的距离。自己从一个粗俗的下乡青年，一跃跨入这个行列，犹如登上神坛，难免惶惶然，欣喜、忐忑、自卑等各种复杂心情交织在一起。就这样，不到二十岁的我，踏着泥泞的乡村小路走进学校高高的大门。
　　 几年系统而紧张的学习生活，让我大开眼界，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对中文专业相关学科都感兴趣，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喜欢上了语言学，在中文系主任老师的推荐和指导下，撰写论文，加入了语言学会。毕业后，踌躇满志地到一所中学任教。
　　 那是城市最北端一所相对落后的初中，而且，那时社会还没有对学习形成普遍的关注和重视，学生基本没有学习兴趣。尽管如此，并没有影响我从事教师事业的热情。那时还没有深刻理解教与学的关系，更谈不上调动和启发学生学习的教学方法。只是觉得登上讲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把自己掌握的文化知识以及思想情感表达出来，那就是教学，就是精彩，就是好老师。
　　 每每回想第一次真正走上讲台的情形，就会哑然失笑。当然，也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落寞。那种认真，那种庄重，那种踌躇满志，那种激情澎湃，已然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殆尽，从未再次出现过。
　　
　　 二
　　 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正式的教师。庄子说：“孔子游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由此，杏坛成为教师讲台和教育职业的一个文学指代。出于对孔子的崇拜，我自然也对那杏坛格外神往。想想那情形，学生恭敬地围坐四周，自己居于高台上，点拨学生读书，然后高声唱歌，挥袖抚琴。这气质，这风度，何人能比？所以，作为教师登上讲台授课，成为我的一个梦想。我也为实现这个梦想刻苦学习，积累知识。当然，在气质、气度和气场上，也尽力模仿古代绘画中孔子在杏坛讲学的样子，能够展现风流倜傥、谈吐非凡的形象来。
　　 我的第一节语文课讲的是什么，现在确实忘记了。但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我还清晰记得那节课的整个过程。如同清晰记得初恋的过程，甚至一些细节。岁月就是这样，总是帮你删除一些东西，又保留一些东西。
　　 上课前，我在办公室整理好装束，包括把中山装领口的小挂钩弄得严严实实，确保衣领端正挺翘。又反复对着镜子照了照，突然发现脸上略有瑕疵，居然有一根没剃净的胡须漏网（我的须髯相对浓重，要经常剃须），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唇角，一伸手连根拔起，仿佛它严重破坏了我第一节语文课的形象。这一揪的后果是，让自己连连咧嘴，痛得眼睛都红了。不过，还是很值得。一番整理，甚至比去相亲还要仔细认真。
　　 我夹着黑纸壳皮装订的教案，尽量表情平和淡然地走上讲台，然后面向教室。学生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落在我脸上，那一瞬间，我倏然没了自豪和自信。这才意识到，被所有人注视的情形并不很美妙，那目光虽然不乏歆慕和景仰，但更多的是审视。也是，一个只比他们大几岁的年轻老师，尽管装扮得格外深沉，还是无法摆脱同龄人的稚气。所以，他们有足够的资格来审视，甚至质疑。
　　 那节课，虽然我靠残存的自信支撑着自己的洒脱，依旧按照自己的安排滔滔不绝地讲述，多多少少吸引了学生的注意力，让课堂出现了少有的安静听课场面，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的声音回荡。不过，我还是难免手忙脚乱，一个有些夸张的挥手动作，本来是想表达教者的洒脱，没想到，却把粉笔盒打翻。几只白色粉笔像子弹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和前排课桌上，让学生大惊失色，几个女生居然惊骇地叫了起来。摔成几节的粉笔头，跳了几下之后，用可怜的表情看着我。
　　 好在，我并未理睬女生的尖叫和男生张开的惊愕嘴巴，更没有顾及那些长长短短的无辜粉笔头，兀自红着脸继续讲课。当下课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我的讲课也恰好步入尾声。我那声“下课”的声音未落，课堂上响起了比较热烈的掌声。这让我的脸更红，更热。也不知道，学生们是对我的授课表示赞赏和欢迎，抑或更喜欢下课。不过，不管掌声的内容如何，这种形式本身就很有仪式感，足以让我欣欣然，完全忘却了刚才打翻粉笔盒的窘境。
　　 后来，是班级语文科代表，一个梳着马尾辫子的女生，把那些粉笔头一一拾起来，放到粉笔盒里。
　　 当然，这种尴尬的情形不会有第二次。而且，可能是因为年龄关系，我也和学生们很快建立了一种类似于朋友的关系。相对于上课，他们更喜欢撺掇我带领他们去玩。譬如，搞体育活动，譬如野游。于是，我成了一名真正的“孩子王”。
　　 从这节课开始，我正式地开始了教学生涯。那时，尽管教师工资低，待遇低，社会地位低，甚至连找女朋友都有些困难。可我还是格外喜欢登上讲台的那种感觉，始终觉得那四十五分钟，有一种光晕环绕在自己身上，放射出神圣的光芒。也一度笃定地认为自己很适合做一名教师，将一辈子从事这个职业。
　　 然而，我真正的一线教学生涯并不漫长，确切说，只有七年时间。几年后，就离开教学一线，先后做了教务主任、教学校长，后来，又调到当时的教委机关从事党务工作，再后来，离开了教育界调到市委机关工作，算是彻底脱离了教育。之后，又辗转做过文化、宣传等部门的管理工作。总之，像一只鸟儿飞离原本那片树林，与讲台愈来愈远。
　　 那时曾想，这辈子恐怕永远告别了教育、教师和讲台。
　　
　　 三
　　 古希腊的哲人们很讲究命运，但他们所说的命运大都是悲剧。所以才有了《俄狄浦斯王》这出著名的命运悲剧。它强调了神的力量，而遏制了个人奋斗精神和实践的意义。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命运的存在。所谓命运，就是个体的属性与社会环境、背景的某种神秘契合。
　　 本世纪初，因一个偶然的因素，我告别官场去南方发展。我所从事的行业，居然又是教育。时值国家课程标准推行伊始，我协助一位朋友搞社会教育，进行高考课程标准化研究和实践，终日忙于编辑高考类书籍，组织各学科特级教师编写资料、召开研讨会议等等，忙得不亦乐乎。时不时地，也会登上讲台就一个专题讲课。不过，听课的不再是那些懵懂的初中生，而是那些率先施行课程标准省份的高中教师。讲台下，没了一张张青春的脸庞和渴望的目光，而是一片闪烁的眼镜反光；没了蹙着眉头，目不转睛的注视，多了凝重的思考和低低的议论。尽管时过境迁，已然没了初登讲台时的兴奋，却油然而生一种归属感、幸福感。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登上各种讲台，国学在国内风起云涌时，有时还参与电视讲座。虽然受众不同，但我都是以教者的角度出现在讲台上。孔子说，“五十知天命”，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始终隐隐贯穿着一条线索，而我又一直不知不觉，不离不弃地沿着这条线索前行。倘若抽离这条线索，我的人生似乎空空如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讲课对于我来说，已然谙熟于心，也没了新鲜感。能令我动情的，只有第一次登上讲台那回。应该说，从踏上教室里那块水泥砌成的讲台开始，我的一生似乎就注定与讲台结缘。
　　 一个站在讲台上的人并不显赫，更不值得炫耀，于我却很满足。或许，这就是命运，我的人生定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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