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是故土的灵魂，那里有我童年的记忆。从我开始记事起，我们一直住在花园岭的一座粉墙黑瓦的老房子里，大家也叫它台门屋。走上台阶，有整块青石板铺着的天井，再走几个台阶，便是我家。听爸爸说台门屋原是倪姓大户人家的私房，被公私合营了以后再出租，现天井里住着三四户人家。那时我爷爷还健在，他与我们住在一起，当时还没有自来水，爷爷就给街上一些店家挑水，赚几个零钱，家里那只大水缸里的水，也是他从江里吭哧吭哧挑过来的。吱扭……吱扭……每次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爷爷挑水来了。扁担晃动，不时有水从木桶边溅出来，爷爷的身后留下两条湿湿的水线。
　　 台门屋起码有一百多年历史了，也许还要更久，墙基长着苔藓，墙面隐约可见雨水浸润的痕迹。屋顶的椽子已经发黑，透过小青瓦，可以望见瓦片缝隙的一点点天空。刮大风下暴雨时，尘埃灰土会从屋顶纷纷掉下，雨水也从间隙渗漏下来。我睡在床上，听到风一阵一阵的在我家瓦片上刮过，夹杂着噼噼噼啪啪的雨滴。对我来说，除了风声雨声，晚上我还听到过台门旁一间小屋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那是痛不欲生的惨叫声。听爸爸说，这屋里住着一个姓倪的"四类分子“，就是这片房子的真正房东，他是被专政对象。白天我曾看到过他，瘦削而苍白的老头，一瘸一拐的，被戴着红袖章的一群人五花大绑押出去批斗。在他被押出去又带回来的无数个深夜，他的惨叫声会偶尔钻进我的耳朵，有时因为恐惧，我会用被子把头严严蒙住，不敢喘气。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白色的月光，悄无声息地从窗子照进来，四周沉睡，听到这骇人的声音，我被惊醒了。
　　 成年后，我曾问过大姐，台门屋的事你还记不记得？大姐说，她印象最深的是隔壁着火。隔壁住着做烧饼生意的龙泉大脚一家人，夫妻俩一早出去卖烧饼了，留下两个小孩待在床上玩，大概是小孩坐在被窝里玩火柴，突然把被子烧了起来，浓烟从薄壁隔墙上端窜过来，大姐抱了家里唯一的铝壳热水瓶逃出屋子。幸亏爷爷和一个掏粪的过路人救火及时，用两大桶清尿浇灭了这场大火。
　　 天井的荒草徒长。那年台风袭来之际，爸爸单位的工会领导上门家访，对我家祖孙三代挤在一间屋子，暴雨中拿盆接漏，台风时长夜难眠的情形十分同情，便支持爸爸向单位申请要房，但申请一直没有批下来，在台门屋吱吱吱呀呀的木门和木窗的摇合中，我度过我的学前时光。
　　 我将上小学的前一年，爸爸终算分到了一套单位公房。这是一套别人调剂出来老式平房，砖木结构，青砖灰瓦配上朱红色木门窗，面积才二十多平方，无卫生设施，家里上厕所用的是鼓圆形的马桶，妈妈每天清晨在门口缓急有序地刷马桶，早上的新鲜空气里常混杂着一股马桶里的酸臭味。一个厨房一间吃饭一间卧室，因为总共才三个狭小逼仄的房间，一家老小三张床总也安排不下，所以爸爸只得把柴灶拆了，将厨房腾出来给我爷爷住，另外在正屋对面的空地上，自盖了一间鸽笼似的小厨房，面积比八仙桌大不了多少，用断砖砌墙，油毛毡盖顶。在小厨房烧饭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煤球炉旁边紧挨着一只马桶，有人进出时，必须侧身让道，虽说仍然简陋，但也算独立厨房，仍让全家老小兴奋不已，因为爸爸说单位福利房租金比以前要便宜多了，这是我记事起的第一次搬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爸爸单位新建了一幢四层家属楼，考虑到我家人多房小，领导决定给我家调整住房，就这样我们住进了全新的四十多平方的楼房。拿到钥匙当天，爸爸带我们去看新房子，妈妈最满意的就是，终于有了一个卫生间，尽管里面除了一个水泥蹲坑，什么设施也没有，但妈说毕竟不用每天费劲去倒马桶刷马桶了。大姐开心地接着说，她终于不用生煤球炉了，因为爸爸早就买好了搬新家的煤气灶。当晚，我们全家人围坐一起兴奋地彻夜长谈，一致同意明天就开始搬家。只是一番里里外外的打扫卫生，我们就住进了还散发着石灰气味的新家，在这里我一直住到工作、结婚。那一年我领到了结婚证，因为单位无房可分，家里硬是让出里屋给我俩做婚房。
　　 一家老小共居一起异常热闹，但也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尴尬事。新婚燕尔的有天下午，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小夫妻好几天没见面，刚想亲热相拥，“咚咚咚”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俩吓了一大跳，我打开房门，原来小弟闹肚子痛，要到里面唯一的卫生间上厕所。等弟弟上完厕所出去，我们的那份好心情早已消失殆尽了。妻子因为这事生我气，好几天没来理我。
　　 进入九十年代，我用当时下海经商的全部积蓄，花近20万元购买了一套位于市中心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又花20多万进行装修，三室两厅一卫，加上一个长长阳台，亲戚朋友走马灯地来参观我的新居，有人还特意来我家上个厕所、洗个澡，感受抽水马桶的新鲜以及按摩浴缸的惬意。听到那些溢美之词，我和妻子别提有多荣光，许是实现了少年梦想的缘故，那段时间我颇有几分成就感。躺在宽大舒软的席梦思大床上，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弟弟与父母挤在一张床上睡的日子，觉得那时的父亲特别凶，扯下被子，或者腿稍微动一动，他都要责骂的。妻子也说，儿时她们姐妹共睡一张床，当初她曾梦想一个人睡一张床，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三口之家，一人独住一个房间也实现了。一天，我问妻子以后我们会不会再搬家时，妻子反问我，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能搬到哪里去？当年压根没想到，在这套风光一时的商品房里住了不到十年，又落伍了，没有电梯也没绿化，更不用说物业及私家车库了。一袋大米，抑或一个煤气罐扛上五楼，几乎都是一身大汗。胖乎乎的小女儿每次走楼梯走不动，总爱问我：爸爸，到我家还有几层呀？到了没有？
　　 再次搬迁之后，我们住进了花园式住宅小区，上楼有电梯，出门有轿车，透过落地飘窗，楼下就是小区绿化带，亭榭长廊，葱郁的树木及绿茵茵的草坪。管道煤气，网络电视，智能马桶、中央空调等一应俱全。然而没住上几年，妻子又说，小区里的好些人家又都搬到别墅或排屋住去了。于是，我们又买了森林公园旁的一处双联排屋。新房子更好，有独立花园，也有露天阳台，背倚青山面对绿水，我发现这一片天空特别蓝，云也格外白。看房的那天，我看到新房子前的草地上，一只松鼠咬住另一松鼠的尾巴，旁若无人地在嬉戏打闹，可以想见，这里的环境是那么自然和谐、绿色生态。于是，我对新居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我曾利用一个周日，去以前住过的那些老房子附近寻觅恋旧。除了还保留着的一些老地名，昔日的许多事物和记忆皆已没了踪迹，心里觉得这一切变化太快，特别是最近四十年的发展，快得令人有点难以置信。走在来时的路上，好多往事重又浮现眼前。我忽然想起以往我们描述社会变迁时常用的那句话：“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是吗？从懂事起到如今的几十年间，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我家老房子新房子不断地乔迁，一次次搬家，越搬越大，越住越舒适了。